關於文字與創作的互動關係——與鄭敏教授的通信(1 / 2)

關於文字與創作的互動關係——與鄭敏教授的通信

鄭敏詩家:

你好!前天黃昏接到你的信,深深地感動了我,直到此刻還沒有平靜下來。我看了幾遍,有些像當學生時讀老師在作文本上寫的評語那種心情。你的信的措詞那麼莊嚴,那麼肯定,使我不由得也相信了,我的散文寫得競如你讚許的那麼好。這本小書,是我的第一本散文集子,但在我心目之中,她其實應當是我人生的第一次近乎原始的創作,她比我後來的詩生成的年代要早。她一直在我的生命之中活著,我的感覺。如果不是近三四年來人活得過於寂悶和鬆寬,使我從世俗的“人格麵具”中解脫出來,這些潛隱在生命深處的篇頁(畫滿了插圖),可能永遠也打不開,更不可能變成為有形的文字。這本小書,是作為一套叢書(霜葉小叢書)的一種,編者限定五六萬字,我隻好從已寫好的散文(大半是寫童年的)中選出一部分。有十幾篇已經寫好沒有收入,還有幾篇正準備寫(是回憶母親的)。還想寫—些童年時經曆過的小故事。舉一個例子:縣城牆的高處有一窩剛剛誕生的八哥,誰都想掏,那八哥的窩正好築在人們無法達到的地段,小八哥開始嗚叫,聲音好聽極了。我當時下決心想把它掏下來。我自小並不是個會養鳥的人,但卻有探險和獵取神秘事物的野性。小八哥有五六隻,緋紅的小嘴張得圓圓的,如一束綻開的喇叭花。梯子夠不上鳥窩,我又不敢從城垛上用繩索縋下來。於是,我天天練攀登,古老的城牆布滿了朽壞的磚,用小手摳,腳尖蹬踏,居然能一步步地攀登到陡立的牆上。有一天,真的要攀到鳥窩那裏,隻差幾尺/,已經聞到茸茸的羽毛發出的奇異的腥味。再練兩天—定可以掏到了。但是還沒有掏到,八哥全家已悄悄地移居到了遠方。有人看見這一家八哥,在黎明時刻如-朵浮動的黑亮黑亮的雲,飛到了一個不可知的地方。我在附近的村子裏覓尋了好多天,再沒有聽見小八哥清嫩的嗚叫聲。這窩小鳥如何在大鳥的扶托下逃亡到遠方,—直是個謎。我哭了好幾次。這生都記得這個故事,夢一般美妙的故事、類似的失望,一生還遇到過不少回。這些小小的故事.1955年被拘捕後,令我交代一切一切,但這些在心裏閃亮的(如小八哥)故事,卻安然地隱藏到了今天。真高興。有關童年的小散文,可以寫十五六萬字,已寫得差不多了,寫完童年,還想寫1938年到了隴山深處的青年時代的經曆。

你問我這釁散文是如何寫的?有的是我獨自伏案靜靜的寫的,大約有一半以上改的地方極少,如《禿手伯》、《紅鬥綠豆》等。它們生成就很完美,不容我改動一點,有些就難以定稿,改了多次。改的原因是,總覺得寫出來的文字與內心哺育一生的那些生命(我把這些童年的夢境,看做是具有生命感的,血肉地感到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不大一樣,希望改的盡量能顯現出那種原生的狀態與聲息。極難。常常因想的急促,寫不出來,隻能潦潦草草地寫,字跡很難辨認(當天認得,過幾天連我都難以索解),這些字跡如小鳥飛過天空時留下的似有似無的痕跡。我請我的老伴謄寫清楚。我不敢由自己謄寫。如由我謄寫又要不斷地控製不住地亂改,可能“謄”得比原先的稿本還要亂。這些散文真是“散”

文,它們散的無形無跡,無始無終。我隻能拚命抓取到了永遠飛動著的一部分。常常有這種情況,心裏激動極了,那個已成形想出世的生命(一個故事,一個意象,一種情緒),撕裂著我,可是落筆到紙上,那些有聲有色的小生命卻死在文字的囹圄中。現成的文字很難與心裏衝蕩不已的還未成形的生命,成為互相依存的“天作之合”,太難寫成文字。每個字、詞語,都是由我生的,不是從傳統的辭典中取來的,我的散文和詩,沒有取來的文字,都是我生成的,屬於這個即將誕生的(藝術)生命所應有的。我在《牛漢抒情詩選》

的後記中說我創作時有一種“母性的虔誠”,就是這種寫作的體驗。有一些散文,如《高梁情》、《心靈的呼吸》等,我不敢輕易把心中的東西轉變成文字,我求老伴為我作記錄(她記得十分準確),我靜坐在椅子裏,閉起眼(為了迸開現實的世界),一句一句地自白(心靈的吐訴),幾乎是自言自語,隻有我的老伴能聽明白,如做夢一般展開了那些久封的生命的篇頁。在記錄上,我還一改再改,直到把那個正在萌生顯形的生命,從心裏活話地接生出來。我的這種寫作方法(方式)十分地奇特,十分地隱秘,很可笑,我不希望誰看見,也不想讓誰知道。總之,我的這些散文(詩也如此),不是製作出來的,而是我生出來的,包括它的語言,都是隻屬於這篇散文(或詩)的。如何把心靈裏的那個要出世的活生命,轉變為可讀的生命形態的文字(漢字),是極難以說明白的。我深深懂得語言的生命感,它的神聖和神秘,沒有它(語言)就無法缸現出有形的藝術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