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靈與肉那種關係。形而上學地可以說,語言文字是活的、有生命感,但這些語言文字,隻有與隻屬於它的那個靈魂相合成,才能顯出語言文字的生命。我寫了多半輩子詩,又寫這麼—些散文,深深曉得這創作的難度。通過文字,可能得到提高,升華,凝煉,成為獨立的生命,但也能被那些規範文字所扼死,把活的變為死的。有不少作家隻能以規範的文字製作死亡的很完美的“作品”,因為死的文字,可以由人隨便捏弄。如果是活的,你要欺侮了它,它會反抗的。
我不懂理論,不知上麵這些我個人的體驗,有沒有一點道理?(我聲明,即使被判為沒有道理,我也要這麼寫下盒,因為我的所有詩文,都不是按照什麼美學標準和藝術規範製作出來的。)寫的太潦草,請原諒。我一生連一封合乎尺牘規範的信都寫不好。
謝謝你認真地看了我的這本小書。你的讚許,給我以極大的鼓舞力最。童蔚也常常關心我的詩文,早已寄了一本《滹沱河和我》給她。我常常讀到童蔚的詩。她的詩是純潔的,有很強的生長能力。
這封信,寫好,我不敢重讀,一定有可笑的不合乎文法的句子。
冬 安
牛 漢
跗:鄭敏教授的回信
牛漢先生,您的信收到了,真是一封關於文字與創作的最珍貴的信,因為它應證了多少理論家在費盡筆墨後,也沒有能說得如此真切的關於文學創作與語言關係的深刻理論,您關於文字與每篇作品的內在不可更改的關係,關於您自己如何在創作過程和文字互動的關係,關於文字來自本身的生命等等,都是當今我國文學語言界所忽視的詩學、美學、語言學的理論,因為我們的所謂創作培養,中小學生寫作的指導,都還停留在自以為可以任意駕馭語言,淩駕於其上,按照自己的意圖隨意驅使語言的可怕的錯誤道路上,其結果扼殺了許多真正的創作,隻產生一些十分平庸,有八股味的文學作業。孩子們為了得高分,不得不扼殺自己的獨特的語感,用些粗製的模仿的詞藻,來完成作文,你說“你要欺悔了它(語言),它會反抗的”,這真是最尖銳而又確切的立論!您的那些創作過程的艱難,總覺得寫出的不如原來未成形的感受,或扭曲了,或抽去了它的原始的活力,這也是十分可貴的經驗,因為語言並不完全是工具,它有著自己的習性,和文化曆史注入給它的多種情感、色彩,因此要和語言一同完成一次創作,正是藝術對創作者的要求,可惜這個道理很少為人們理解。
我十分羨慕您有那麼鮮明的記憶和十分強烈的創作衝動,尤其是充滿細節的圖像記憶,和至今仍不模糊的原初的感受,這些都是生命賜給一個作家最寶貴的財富。在您的作品,特別自傳性的散文中,生命的脈搏是這麼有力,而且您對於聲音顏色和氣味有著極大的敏感,這也許是您喜歡繪畫的原因吧。我的成長太多城市的,學院的成分,因此特別羨慕長在沙漠裏的詩人和藝術家,您的一位同鄉,韓霞的詩也是近來我常讀的,她也保留著自然而新鮮的沙漠的感情,我不喜歡一些為了迎合西方趣味而表達的中國“鄉土”的作品,您的“紅高粱”是沒有經過出口加工的紅高粱,商業主義正在將旅遊視角注入我們的文化中,這是很可怕的。關於本世紀的“白話文”與詩創作,我寫了一篇很長的論文發表在《文學評論》(社科院)第3期,現在正在寫一篇《我們的新詩出了什麼問題?》這些都是您不會愛看的理論文章,在《作家》(長春)第4期有我的一些報道(圖片)和一篇短短的自傳資料,也許對有些讀者是有趣的,在《文藝爭鳴》(長春第3期)有我一篇《世紀末印象》,同是一篇牢騷話,這些您如遇到就看看,也許能增加彼此的了解。其實我是一個很不正規的教師,並不喜歡做“學問”,但有不少對知識的好奇,對事物的好奇,我更重視的是東方智慧,這也是我的詩的領域。對於20世紀後半大爆發的拜金潮感到極端的恐怖,無論是東方的,西方的拜金主義,都是人類命運的最大威脅。今天潮頭正披頭蓋腦向我們奔來,不管用什麼美好的頌詞也不能掩蓋其實質。那些已為烏托邦理想獻身的先烈們,今天如果能醒來真不知是什麼滋味。雖然烏托邦之夢不應當延續下去,但人類總不應當成為金錢的奴隸吧。讀您的書,更使我感到真誠的靈魂在今天要保存本色是多麼不易。巴金和冰心兩位老前輩至今仍能堅持自己的標準,也許中國的知識分子仍在默默中思考吧,靈魂能不麻木,大約也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有良知的知識分子所能做到最大的事了。胡亂寫些大有一發不可收拾之勢,請原諒。
所附剪報尚未讀。您的自傳出來時請贈一冊。
鄭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