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發光體(1 / 3)

微風吹起他黑色的短發,他單手插兜從一片白茫茫的光中走出,仿佛來自另一個時空。

時間在此刻停止,整個世界也聽不見一絲聲音,隻有他的發尾和衣角隨著微風輕輕飄動。

洗得泛白的劣質窗簾被風吹得揚起,如海麵上洶湧的波濤,而我此時的心情就如同在風暴中漂浮的獨木舟,隨時會被掀翻,葬身於漆黑的海底。

我垂著頭,咬緊嘴唇不說話,手裏的稿紙被我用力捏成一團,尖銳的棱角刺痛著肌膚,像是握著一把碎玻璃。

“初星,爸爸在問你的意見,不要不說話啊。”爸爸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著急。

可我還是低著頭,用力咬住下嘴唇,什麼話都說不出。

“爸爸知道你很喜歡畫畫,可是……”說著,他停頓了一下,聲音也低沉了許多,“醫生說你的手就算能夠恢複,也沒辦法畫好畫了……”

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鐵錘重重地敲打著我的心髒。

“學畫畫是很花錢的,家裏的情況你是知道的……”

聽著爸爸的話,我的眼裏蒙上一層潮濕的霧氣,霧氣又凝結成水珠,在眼眶裏轉啊轉。

“是爸爸沒用,沒錢供你學畫畫。”爸爸的聲音透著濃濃的歉意,他忽然憤怒地握拳砸向桌子,咬牙切齒地低吼道:“也沒有錢讓你在出車禍以後好好治療!”

我低下頭,沉默地看著右手,從手腕到手肘,一條醜陋的傷疤蜿蜒著,就像一條巨大的毛毛蟲,吞噬了一切,包括所謂的畫畫技巧。

我的鼻尖一點點地泛酸,眼睛慢慢變得濕潤起來,就像那個充滿著潮濕霧氣和水漬的早上……

“嘀嘀——”身後傳來尖銳的鳴笛聲,我本能地回過頭,瞳孔驟然緊縮。

視線裏,一台摩托車直直地朝我的方向撞來,還沒有反應過來,我已經被它狠狠地撞飛到空中,畫了一道弧線之後又重重地摔下。

冰冷的地麵,車輪從耳邊擦過的聲音,行人朝我圍過來的腳步聲……

刺眼的太陽,飛速逃逸的摩托車,大片猩紅的血液,被甩到一邊的畫袋……

最後,全部被黑暗吞噬……

“如果不是那場車禍,我們家現在也不會變成這個樣子。我隻要想起撞你的渾蛋,就氣不過!”爸爸激動的聲音把我的思緒從回憶中拉回來,我抬頭看著他因為憤怒而漲紅的臉,像是要滲出血來。

事故結果是我錯過了比賽,沒有拿到獎金,反而因為車禍住院花費了很大一筆錢。

“爸爸。”這兩個字剛吐出口,我的鼻尖就一陣泛酸。

“如果不是那個渾蛋,你也不會畫不了畫,我們家也不會白白浪費你這麼多年學畫畫的錢……”爸爸沒有聽見我的聲音,自顧自地抱怨著,“撞了你就逃跑,還有沒有人性!附近的監控設備又壞掉,完全找不到人,白白把你毀了!”

我垂著頭,靜默地聽著他越發激烈的抱怨。

曾經讓我引以為傲、覺得幸福的事情就是這樣失去的。

“你的手以後就算能夠完全恢複,也做不了很精細的事情,比如手工縫紉啊,演奏樂器啊,畫畫啊……”

當醫生確診之後告訴我這個結論的時候,我就像是走在昏暗的小巷子裏,忽然唯一的路燈熄滅了,整個世界再也沒有一點兒光亮。

“那個渾蛋就應該出門被車撞死!”爸爸壓低了聲音,可是怒火更加旺盛。

是的,我真的很恨他——我的心底有一個聲音在輕聲說。

恨是什麼?

是讓你無數個夜晚睜著眼睛看著外麵從天黑到天亮,是讓你覺得本來很可口的食物味同嚼蠟,是讓你無師自通學會那些從未說過的惡毒話語,一遍遍地詛咒著。

“初星啊。”爸爸終於停止了咒罵,試探著說道,“你的手還沒有完全恢複,好好休息一下,不要再畫畫了,好嗎?”

我低頭看著手臂,無言以對。

“現在你的功課也緊張,剛好利用時間來學習,成績好,說不定以後還能幫到你,是吧?”

我繼續沉默著。

無論爸爸和我說什麼,我都是以沉默應對,因為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畫畫是我最重要、最幸福的事情,如果放棄了它,我不知道以後自己要怎麼度過每一天。可是我也不能任性地和爸爸說我不同意,因為我知道家裏已經沒有錢了,而且我現在畫下去也隻是浪費家裏的錢。

“唉……”麵對我的沉默,爸爸重重地歎了一口氣,想到什麼似的從口袋裏掏出一遝錢,從裏麵抽出兩張麵值最大的10元鈔票放在我的桌子上,低聲說道:“想吃什麼就自己買吧。”

說完,他站起來轉身朝門口走去。

昏暗的燈光下,幾縷顯眼的白發從他灰黑的頭發裏跳出來,刺痛著我的眼睛。

桌子上那平躺著的兩張10元鈔票平平整整,沒有一個角是折起來的。

我緊緊地捂住嘴,心像是被浸泡在檸檬汁裏,酸到發澀。

窗外,樹葉被風吹得“沙沙”作響,好像哭泣的聲音。

就像走路、說話、吃飯一樣,畫畫對我來說就是這樣自然而然的事情。

即使已經到了教室門口,昨晚爸爸和我說的話還一直在我的腦海中盤旋。

“聽說了嗎?今天會有轉學生來呢!”充滿活力的聲音從教室裏傳出來,一走進教室,我便看見班上“八卦小組”的同學在進行每天的“例會”。

我低著頭從他們身邊走過,來到自己的座位上。不善於交際的我,永遠都沒辦法融進他們的圈子。

把書包收好後,我默默地拿出課本準備預習,他們興奮的討論聲在教室裏回蕩,我有些羨慕地朝他們看去。

“轉學生啊,希望是女神!”有男生雙手合十地祈禱著。

“哼,滿腦子隻有漂亮女生,要我說一定是男生!”

“什麼呀,你和我有什麼區別?萬一是長得難看的男生呢?”

“呸呸呸,不要亂說好不好,烏鴉嘴!”

……

大家依舊在歡快地討論,而我打開了英語書開始記單詞。陽光落在課本上,光線明亮得讓我睜不開眼睛,我背著單詞,眼皮卻越來越重,一不小心就睡著了。

“嘀嘀——”

“嗡嗡——”

“吱——”

鳴笛聲、引擎聲、刹車聲,各種聲音夾雜在一起,像是要穿透我的耳膜,可是我什麼都看不見,眼前一片白茫茫的。

忽然,畫麵急速變化,我發現自己站在了當初的那個路口,回到了一年前的那個早上,一切都和那天一模一樣。我迷惘地看著四周,不知道為什麼會來到這裏,可是還沒等我反應過來,畫麵就迅速蒙上了一層血紅色,莫名的恐懼感瞬間從我的心底溢出。

我用力地眨眨眼睛,可視線裏依然是一片血紅色,大樹、店鋪、車輛,所有的東西都被籠罩在這片血紅色中。

我緩慢地低下頭,抬起雙手,上麵濕漉漉的,染上了一片血紅色,濃烈的血腥味忽然鋪天蓋地地湧來。

恐懼感從心底一瞬間湧上我的頭頂,我驚恐地看到手臂上湧出的鮮血越來越多,整個世界越來越紅,紅到發黑。

“不——”我忍不住歇斯底裏地尖叫起來。

“啪——”

隨著肩上傳來一陣疼痛,我眼前的畫麵瞬間消失。我猛地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是同桌小野的臉。

“上課了。”身為班長的小野語氣嚴肅,可臉上的神情就像是目睹了什麼驚悚事件一樣。

難道剛才做噩夢時我做了什麼奇怪的事情?

沒等我說什麼,小野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鏡,又低下頭看書。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下意識地朝周圍看去,自己也嚇了一跳。

本來整潔的課桌變得亂七八糟,文具盒被推開,裏麵的筆零亂地滾落在桌麵上,課本的邊角都被壓得皺起來。看來剛才做噩夢時我一定掙紮得很厲害,所以小野才會用那副表情看著我。

剛才的夢真的讓我心有餘悸,現在想想心裏還有些發毛。

“來了,轉學生來了!”不知道是誰大叫了一聲,全班同學都條件反射地抬起頭朝教室門口看去。

平時對這些事情沒有絲毫興趣的我,像是被某種力量牽引著一般,不由自主地抬起頭跟隨著大家的視線看去。

從教室門口照射進來的陽光讓人不由得眯起眼睛。

首先進來的是班主任——一位才大學畢業兩年的年輕老師,因為長相帥氣,所以很受大家的歡迎,每次進教室都會得到班上女生的熱烈掌聲。

可這次眾人的目光隻是從他的身上飛快地掃過,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身後。

在眾人的期待中,一個挺拔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一步一步走了進來,匡威藍色經典款帆布鞋,藏藍色製服褲和白色製服襯衣,單肩背著藍色背包。

他的五官隱藏在陽光中,還沒有完全看清,淡漠深沉的氣質便通過身上的藍色先一步湧現出來。

我的心跳不自覺地慢了半拍,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男生擁有這樣深沉的氣質。他的身上沒有這個年紀該有的張揚和浮躁,有的是與年紀不相符的沉著和穩重。

當大家看清楚他的長相時,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那張臉的每一處都仿佛是經過上帝的精心雕琢,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獨特魅力,讓人移不開視線。

對於大家的注視,他仿佛沒有任何感覺。他的視線落在教室後麵的黑板上,一雙好看的眼睛裏仿佛彌漫起了濃濃的大霧,讓人看不清楚。

他的身上散發著淡淡的疏離感,好像若有所思,又好像什麼都不在意,把所有人拒於千裏之外。

微風吹起他黑色的短發,他單手插兜從一片白茫茫的光中走出,仿佛來自另一個時空。時間在此刻停止,整個世界也聽不見一絲聲音,隻有他的發尾和衣角隨著微風輕輕飄動。

看著他,我剛才因為夢境而緊張恐慌的心情神奇地平複下來,內心一片安寧。這是為什麼?

“好帥啊!”

不知道是誰發出一聲感歎,終於打破了安靜的氣氛。

“是啊,他把學院的製服穿得真好看,我以前一直覺得我們的製服很難看……”

“為什麼他不笑呢?看起來好難接近的樣子。”

……

教室裏變得喧鬧起來,我不由自主地拿起鉛筆在稿紙上描繪他的樣子。每次隻要看見美好的事物,我都忍不住想畫下來。他真的很適合當素描模特,麵對這樣的男生,誰都會覺得愉快吧。

“大家安靜一下!”班主任右手握拳放在嘴邊輕咳幾聲,但大家都沒有給他麵子,繼續興奮地討論著。

“你們還想不想知道他的名字啊?”

班主任使出了他的殺手鐧,教室裏瞬間安靜下來,即使還有男生想說話,也被女生強行阻止了。

班主任滿意地看著安靜下來的同學們,朝依然麵無表情的男生努努嘴,說道:“你自己來吧。”

男生眉頭微皺,可無奈對方是班主任,隻好自我介紹道:“我叫安藤光。”

是清涼而低沉的聲音。

本來低著頭在細細塗抹陰影部分的我,瞬間停止筆下的動作,驚訝地抬起頭看著他。

“啊!他就是安藤光!”連坐在我身邊一直沉默的小野也不由得發出驚歎聲。

“是不是就是上周的畫刊上重點推薦的那個天才畫手安藤光?”

“廢話,除了他還能是誰?”

“老天太不公平了!有才就算了,還長得這麼帥!”

……

議論聲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講台上的班主任頭疼地揉了揉額頭。

我咬了咬唇,原來他就是安藤光。我低下頭看著手上的稿紙,上麵依然是歪歪扭扭難看得像幼稚園小朋友畫的畫。

就算是不喜歡畫畫的人都知道,我們淺倉市有一個天才畫手叫安藤光,他連續幾年獲得省級繪畫比賽一等獎,就算是在全國的繪畫比賽中,他也名列前茅。

我曾經花了很長的時間臨摹他的畫,無論繪畫技巧還是畫中蘊含的情感,都是讓人歎服的,的確是當之無愧的天才畫手。

“偶像,我每次畫素描總是處理不好物體和影子明暗交界處的過渡,有什麼技巧嗎?”班上有學畫畫的同學開始向安藤光請教。

“我也是,我處理不好影子的黑白灰。”

“我想知道上色的時候應該注意什麼。”

……

班上學畫畫的同學紛紛開始提問,我也緊握著筆等待著他的回答。

可是……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好像看見他本來毫無表情的臉上閃過一絲厭煩。他的嘴唇緊抿著,一言不發,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中,他忽然把視線移向班主任,問道:“老師,我坐哪裏?”

“啊?”班主任愣了一下,隨即說道:“呃,夏初星同學後麵的座位剛好空著,你就坐那裏吧!”

說著,他指了指我的方向。

安藤光微微點頭,徑直朝我的方向走來。這個狀況讓班上的同學都沒有反應過來,大家都驚訝地看著他,教室裏一下子就安靜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