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忽然,他轉過身朝我招呼道。
“啊?”
“你還不走嗎?”他麵無表情地看著我,“你有自虐的傾向嗎?”
“啊?”反應過來時,我才發現自己的右手正狠狠地擰著臉頰,原來自己的行動是與想象同時進行的。
“呃……”我隻得訕笑著跑到他旁邊,“我們走吧。”
夕陽漸漸下沉,隻能從高低相錯的大樓間隙看到還停留在天邊久久不肯散去的暗橘色餘暉,是因為不想離開雲朵吧?那些不肯散去的餘暉是擔心沒有自己的溫暖,雲朵會變得冰冷吧。
他沒有提前走,也是因為擔心我嗎?
我輕輕揚起嘴角,走在他的身邊,莫名地覺得安心。雖然馬上就要進入曾經讓我感到快樂,如今卻讓我加倍痛苦的畫室,但是我有一種心甘情願的感覺。
因為一場鬧劇的耽擱,到畫室的時候大多數人都已經到了。
走到門口的時候,我停住了腳步,裏麵的同學正在認真地畫畫,右手握著鉛筆熟練地畫出一根根線條,時不時用鉛筆量一下物體比例,接著又繼續完成手裏的畫。
看著安靜畫畫的大家,我嘴角的笑容漸漸消失。
安藤光這麼受大家歡迎,如果跟著他一起進去的話,一定會惹人注目,說不定又會招來大家的攻擊。
雖然我不害怕他們的攻擊,可是……我不想讓他也聽到那些惡毒的話語。
“嗯?怎麼不走了?”正當我想悄悄溜到自己的位子時,安藤光忽然回過頭詫異地問道。
他的聲音很輕,可因為是他的聲音,所以每一個字都順利地傳到所有人的耳朵裏。
“啊,是安藤光!”隨著第一個人的話音落下,大家紛紛抬起頭看過來。
“啊,以後他就和我們在一個畫室畫畫了嗎?想想都覺得好興奮啊!”
“為什麼他會跟夏初星一起走進來?”
“一定是碰巧在門口遇見的吧?我也好想跟他一起走進來啊!”
“你別幻想了!你們剛才聽見他對夏初星說話了嗎?”
“我聽見了,我聽見了,聽起來是認識的……”
“天啊,不可能吧!”
……
到最後所有人都停下手裏的畫筆,齊刷刷地朝我們的方向看來。看向安藤光的時候,他們的目光是敬畏的,看向我時卻包含著濃濃的不屑。
那種毫不避諱的目光就像是盛夏中午的陽光,讓人覺得皮膚都要被燙傷一般。
“阿光,你來了啊!”坐在遠處的季然看見安藤光,迅速走過來熱情地打招呼,就像是老熟人一樣。
隻是麵對大家的議論和季然的招呼,安藤光從始至終臉上都沒有表情,也沒有任何回應。
“夏初星,你也來了啊,今天來這麼晚,不像你的作風啊!”因為沒有得到回應而顯得尷尬的季然自然地把話題轉移到我身上,而且難得地對我露出笑容。
“嗯。”我低下頭輕輕應了一聲,趕緊走向自己的位子。
“你今天怎麼會和阿光一起來啊?”可是她絲毫沒有讓我走的意思,繼續笑著朝我發問。
“我們……”
“嗯,讓我猜猜,難道是因為昨天阿光誇了你的畫,所以你去找他道謝了?”季然微微歪著頭笑著,看起來可愛又甜美。
昨天來畫室的那個男生原來是安藤光啊。我心裏某個隱秘的地方因為這個意外的發現而變得溫暖,原來那個認同我的畫的人竟然是他。
“沒關係,你不用太當真……”不等我解釋,季然繼續說道,臉上依然保持著甜美的笑容,“他隻是人好,不想讓你難堪,所以隨便說說的。”
隨著季然的話音落下,眾人都小聲笑了起來。我低著頭站在原地,死死地咬住下唇。
隻是人好嗎?剛才溫暖的地方一點點變涼,或許真相就是季然說的那樣,他隻是隨便說的,並沒有真心要稱讚我……
我懶得去解釋,我知道當別人討厭你的時候,無論你說什麼做什麼,對方隻會按照自己的主觀想法去看待你。
我的視線不自覺地轉向安藤光的方向,即使和他隔了一段距離,我還是能夠感受到從他身上散發出的淡漠氣息。
畫室裏混合了所有人的聲音,可是唯獨沒有他的聲音,他從進門到現在什麼都沒有說過,所以真相果然是那樣吧——他隻是人好,不想讓我太難堪,所以隨便稱讚了幾句。
夏季炎熱的天氣裏,我忽然感到一陣陣涼意襲來。
“你們都在幹什麼?隔老遠就聽見這裏在吵!”我正尷尬的時候,西老師從走廊盡頭走了過來,對大家低聲訓斥。
同學們瞬間安靜下來,我鬆了一口氣,準備走向自己的位子。
“不是隨便說的。”走過安藤光身邊的時候,他忽然開口,安靜的畫室裏,他的聲音格外清楚而堅定。
“安藤光,你說什麼?”西老師皺眉看著他。
“我昨天不是隨便說的,夏初星的畫是真的很好,雖然她的畫線條畫得不好,可是整體比你們任何人的畫都要好……”
我停下腳步看著他,其他人也都看著他。明亮的光線中,他依然是一副冷淡的表情,可是說話的語氣格外認真。
“很多人問我技巧方麵的問題,卻忘了最本質的東西。好的畫是具有靈魂的,畫出來的水果會讓你想吃,畫出來的花朵會讓你聞到芬芳,畫出來的鳥兒讓你覺得它在飛翔。如果隻是單純地畫得像,用相機拍下來就可以了,何必畫畫……”
他的聲音不大,可是每一個字都準確地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夏初星的畫雖然技巧不好,但是她昨天畫出來的水果讓人有想吃的感覺,這是你們都做不到的……”
我拚命咬著嘴唇,明明想笑,可是眼眶不爭氣地紅了起來。
你以為沒有人會懂自己,你以為他不會幫你說話,你以為自己永遠都不會被人在意……當你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已經不再奢望改變的時候,忽然有這麼一個人出現,三言兩語就顛覆了所有的“你以為”。
我把垂著的頭一點點抬起來,視線像是放慢了幾倍的鏡頭——粘了許多鉛筆灰的地麵,藍色匡威鞋,藏藍色製服褲,白色襯衣,他渾身散發著淡漠疏離的氣場。
可是當鏡頭一點一點朝上,最後定格在男生的臉上時,我的心仿佛被一股熱氣包裹著,熱氣差點兒就要凝聚成水珠湧上眼眶。雖然他的臉上依然沒有表情,可是我覺得比世界上任何一張臉都要讓人覺得溫暖。
“怎麼了?”他的臉上有了細微的表情變化,看向我的眼神帶著一絲詢問,整張臉的輪廓都變得柔和起來。
“沒事。”我輕輕搖頭。
我們離得很近,近到我可以看清他一根一根的長睫毛、冒出汗珠的鼻尖,還能聞到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洗衣粉清香。明明是夕陽落下的傍晚,我卻感到陽光明媚,仿佛時間的齒輪意外地卡住,定格在此刻。
整個畫室徹底安靜下來,沒有人再說話,大家都沉默地低下頭看著自己的畫。
“好了好了,大家快回到自己的位子好好畫畫,今天要交一幅色彩畫上來。”西老師出聲打破了畫室的寧靜。
大家聽了他的話,紛紛回到座位上繼續練習。
“安藤光,平時要你好好指導一下大家,你推三阻四的,今天倒是說得挺爽快啊。”西老師走過來,調侃著安藤光,兩人好像早就認識了。
“想說就說了。”安藤光又恢複麵無表情的模樣。
“你啊……”西老師無奈地搖搖頭,然後看向我,“夏初星,好好加油吧!”
“嗯,我知道。”我點點頭,渾身充滿了力量。
“知道就好。”西老師滿意地笑了笑,又對安藤光說道,“臭小子,我可是給你安排了一個最好的位子,絕對讓你自由自在的,你看……”
“不用了。”還沒等西老師說完,安藤光就果斷地拒絕了,然後淡淡地說道,“我坐在夏初星旁邊就可以了。”
他低頭看著一臉錯愕的我,說道:“走吧,帶我去你的座位。”
為什麼要為我說話?為什麼要肯定我?為什麼要和我坐在一起?難道不知道這樣會讓我完全不能控製地……
靠近你。
習慣有你在。
第一次出現的陌生情緒在我心裏蔓延,一點一點占據了整顆心,最後順著血液流遍全身,每一個細胞都被這樣的情緒包裹著,異常溫暖。
“西老師,您別亂想。我和夏初星在班上就是前後桌,我隻是覺得在畫室也這樣坐會比較習慣。”安藤光向西老師解釋道。
原來是這樣啊。
不知道為什麼,名為“失望”的情緒莫名地從我心底冒出,一點點吞噬著我的心。
一天是由86400秒組成的,那麼,距離第一次他來到畫室已經過去了777679秒。每次畫畫被人嘲笑的時候,他都會站出來為我說話,指出我畫中的優點,並且鼓勵我。
今天要練習石膏頭像素描。
晴朗了一個星期的天空終於下起了大雨,窗外的天色陰沉得可怕,大雨用力拍打著窗戶,留下一條條水痕。
室外“嘩嘩”的雨聲和室內“沙沙”的作畫聲和諧地組成一曲奇妙的樂章。
我一直在繪畫的手臂隱隱傳來疼痛的感覺,這種疼痛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成倍地增加著。
我咬著下唇繼續畫畫,鼻尖卻因為疼痛冒出汗珠。
“夏初星,你最近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旁邊的安藤光停下畫筆,低聲詢問道。
“沒事。”我抿了抿嘴唇,勉強朝他露出一個笑容。
“可你總是畫著畫著臉色就變得很差。”他的眉頭緊緊皺在一起,視線落在了我的手臂上,“以前也是這樣嗎?”
我馬上把製服的袖口往下拉,遮住露出的傷疤,故作輕鬆地說道:“真的沒事。”
自從出車禍後,我就再也沒有穿過短袖,因為不想看到別人在看見我手臂上的傷疤時露出驚訝和同情的神色。
“你休息一下吧。”他重新看向我。
“我還不累。”我不再看他,繼續完成自己的畫。他沒有再說話,隻是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畫室裏安靜得隻聽見畫筆與紙摩擦的聲音。所有人都在全神貫注地畫畫,而我的手臂越來越痛,手也顫抖起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門口傳來西老師的聲音:“好了,大家休息一下吧!”
西老師一邊說著一邊從外麵走進來,身上的衣服有大片的水漬,他笑著招呼大家:“我可是冒著狂風暴雨買了炸雞來慰勞你們,快來旁邊的辦公室吃吧!”
“太好了!”他的話音剛落,大家齊齊歡呼一聲,迅速站起來蜂擁出去。
我咬了咬嘴唇,看著白色素描紙上那幅連基本輪廓都變形了的圖,毫不停頓地繼續揮動著手裏的畫筆。
不可以!
我不允許自己失敗!
空蕩蕩的畫室裏,我落在素描紙上的每一筆都發出清晰的聲音。
“沙——沙沙——沙沙沙——”
“夏初星,我們也去吃點兒東西吧!”我的耳邊傳來安藤光的聲音。
“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吧。”我回答道。
“你也要休息一下啊,畢竟你都畫一個下午了。”他繼續勸說。
“我不累,你快去休息吧。”我專注地畫著,可是因為疼痛,聲音微微有些顫抖。
“大家都休息了,你是想一個人悄悄用功嗎?”
“可是大家都比我畫得好啊。”我的眉頭微微皺起,“我希望更努力一點兒,能夠畫得和你一樣好,能夠得到大家的認同……”
“可是也不能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啊!”他的聲音變得嚴肅起來,“你就不能聽我一次勸,停下來休息一下?”
“對不起,我真的……啊……”話沒說完,手腕處傳來的劇烈疼痛讓我忍不住低呼出聲。
“你給我停下來!”他的聲音十分冷硬,一邊說著一邊伸手想要搶走我手中的筆。
“不要!”我躲開他的手,轉過頭看向他。
“夏初星,你的身體明明就不能承受這麼高強度的練習,你怎麼這麼倔強!”他的臉色很差,就像窗外的天空,烏雲密布。
我沒有說話,緊緊地咬住嘴唇,仍固執地握著筆不願放開。
“畫畫就這麼重要嗎?重要到能夠讓你什麼都不顧,什麼都不在意嗎?”他強硬地握住我的手腕,讓我無法動彈,眼眸漆黑得沒有一絲光亮,他朝我低聲怒吼,“你到底想要證明什麼?為什麼一定要把自己逼得這麼慘?你就那麼想要別人的認同嗎?你的虛榮心就這麼強?”
他的質問聲重重地撞擊著我的耳膜,我看到他眼底隱忍的狂風暴雨,鼻尖一陣泛酸,心髒像是鉛筆頭一樣,被人一刀一刀地用力削著,疼得厲害。
所有的委屈和難過聚集在胸口,越聚越多,我像火山爆發一樣憤怒地朝他吼道:“安藤光,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