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作中西文化比較,首先必須解決一個理論問題,即文化的殊相與共相問題。不知您對此是怎樣看的?
答:對於我們中國人來說,這既是一個理論問題,也是一個現實問題。您知道,這些年來,我們一方麵強調全球化,強調與世界接軌,另一方麵又強調民族特色,強調國情之不同。從表麵上看,此種做法似乎兩方麵都照顧到了,既不逆世界潮流而動,同時又保存了民族文化之特色。但是要達到這樣的效果,必須在理論上弄清楚如下一些問題:(1)文化的殊相與共相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2)民族文化的殊相是否無條件地予以堅持?(3)妨礙當今中國之發展的究竟是文化的共相還是殊相?這樣一些問題不弄清楚,我們既無法談文化比較,亦無法謀求現實問題之解決。因為理論上的迷糊,很容易使文化的殊相與共相問題工具化,其結果很可能是,既喪失了文化的民族性,又對當今世界的主流文化予以拒斥。用我家鄉衡陽的一句土話講,叫做“扁擔無紮,兩頭失塌”。這些年來,我們之所以處在文化沙漠之中,價值觀和是非觀十分混亂,不能不說這是主要的原因。
按照我的理解,從理論上談文化的殊相與共相問題,應該從曆時性與共時性兩個維度來談。所謂曆時性,即在人類曆史進程中文化的動態發展;所謂共時性,即文化殊相與共相的超時代性。這二者看起來是矛盾的,而且文化是曆史的產物,從嚴格的意義上說也是不可能超越曆史的。但是我們思考問題,又必須將其看作兩種視野,兩個維度。
問:近二十來年,許多學者都喜歡作中西文化比較,而且可以說是學界的一種時髦,以致有的人反其道而行之,根本否認各民族文化之差異,或者認為大同而小異。您認為各民族文化究竟是大同而小異,還是大異而小同?
答:此問題看起來簡單,回答起來卻是十分困難的。我先講兩種文化觀,一是文化絕對主義,二是文化相對主義。
文化絕對主義的基本觀點是,各民族文化的差異隻是表麵上的,本質上並沒有什麼不同。它的立論根據是:(1)各個民族各個社會都有著相同的道德原則,如生命必須保護;父母和子女之間必須有相互的義務;性行為必須有所禁忌;人與人之間不能相互欺騙。(2)各個民族各個社會的人都有相同的物質需求和精神需求,如希望吃好穿好住好;希望有一個漂亮的配偶,一個美滿的家庭;希望朋友的友愛和社會的尊重;希望自己比別人更有權力和權威;希望人死之後能有一個彼岸世界。(3)各民族的人在情感方麵也是一致的,都有喜怒哀樂,而且所喜所怒所哀所樂亦為一致。
文化相對主義是相對於文化絕對主義而言的。此種文化觀認為,各民族文化都有自己的特點和內質,沒有什麼高低優劣之分,而且相互理解也是十分困難的。此種學說尤以德國哲學家施賓格勒的文化形態史觀最為極端。在施賓格勒看來,各種文化都是封閉的,自足的,帶有明顯的獨特性。並且各種文化中的人都以自己的文化價值看待一切和評判一切,因而,各種文化的溝通和理解極其困難。盡管各文化間的交流不可避免,但卻隻能是表層的,而非本質性的。即是說,一種文化一旦形成並演化為一種傳統,它就勢必帶有拒他性,從而確保自己的個性和存在價值。他在《西方的沒落》中甚至寫道:“每一種文化既有其各自的自我發展形式,所以世上並不隻有一種雕塑、一種繪畫、一種數學、一種動物學,而是有許多種,每一種的真純之處,皆迥異於其他。”
如果從文化世界的經驗事實看,這兩種文化觀都是可以成立的,說的都有道理。因為文化的共相與殊相是共同存在的,由此而決定了文化絕對主義和文化相對主義都有事實根據。但是對同一個對象得出兩種截然不同的認識,又隻能說明兩種認識都是偏頗的。正確的看法應該是,我們在談文化共相的時候,不要忽視其殊相;在談殊相的時候,同樣不要忘其共相。
問:那麼從大體上說,文化的殊相與共相究竟何者是主要的呢?
答:如果撇開一切功利性的考慮,應該說共相是最主要的和最根本的。文化是人的文化,而人作為人,不管是西方人還是東方人,不管是白人還是黑人,也不管是古代人還是現代人,都有一個共同點,即人性。人性的同一,決定了人們所創造的文化大體上也是一致的。而這也就是陸九淵所說的:“東海有聖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聖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
但是我們今日談文化比較,則主要的又是要對各民族文化殊相的強調。特別是作中西文化比較,更應如此。原因是:(1)各民族文化之殊相是客觀存在的,這一事實使文化比較成為可能。(2)作文化比較,就是比較其殊相。如果拿共相來比較,那是沒有多大意義的。大家都是相同的,隻要指出這一點就行了,根本用不著比較來比較去。(3)尤其對於我們當下中國之文化現狀來說,更需看重文化殊相之比較。因為隻有這樣,我們才能對中西兩種文化有一個理性的對待,才知道對於傳統文化和西方文化,何者是該取的,何者是該舍的。
問:對於這兩種文化傳統,這幾十年來,我們一直堅持“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的原則。是否可以這樣說,如果不對這兩種文化作細致而深入的比較,就無法做到“取其精華”和“去其糟粕”?
答:是這樣的。1995年春,我曾在答《開放時代》雜誌謝舜博士問中說過這樣一段話:
文化的繼承與批判,絕非像到商店裏挑選商品那樣簡單。我總覺得,用“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兩句套話來作為今日中國的文化方針,是沒有任何實際意義的,說了等於白說,而且於中國文化問題之解決,非但無益,而且有害。我的理由是:第一,要“取其精華,去其糟粕”,首先必須弄清楚何為精華,何為糟粕。這個問題不解決,既沒法談“取”,也沒法談“去”。第二,“取其精華,去其糟粕”,關鍵是怎樣“取”和怎樣“去”。如果沒有切實可行的辦法,這兩句套話就等於白說。第三,對於傳統文化,還必須考慮它的精華與糟粕是否能依人們的主觀願望,想“取”就可以取,想“去”就可以去。第四,“取其精華,去其糟粕”這兩句套話,實則同義反複,如同邏輯學中“甲是甲”、“乙是乙”。精華自然當取,糟粕自然當去,其義猶如“取其當取,去其當去”。此種說法,從語義上看,實在沒有多大意思。第五,文化中的精華與糟粕,各人有各人的標準。像民主自由這類東西,有人看作是精華,有人卻看作是糟粕,看作洪水猛獸。由於對精華和糟粕沒有一個公認的標準,所以這種套話又很容易為某些人所利用,作為愚民和役民的思想工具。其結果,恐怕所“取”的恰恰是糟粕,所“去”的又恰恰是精華。
六年前說的這段話,我至今認為是沒有大錯的。我之所以不讚成這兩句套話,並不是不同意它的原則,而是認為,如果我們不對傳統文化和西方文化作深入的學理思考,這一原則非但沒有意義,而且還會帶來負麵影響。比如說,中國傳統文化中的民本主義,我們曆來都是將其視為精華,視為應予繼承和發揚的思想遺產。然而事實上,對於今日中國問題之解決,這一思想遺產不但不是精華,而且是地地道道的糟粕。因為,民本主義之實質乃是反民主和反自由的。又比如說,西方思想傳統中的個人主義,我們曆來都是將其視為糟粕,視為資產階級思想,殊不知此種思想正是西方文化中的精華。西方人的自由與民主,學術與思想的繁榮,經濟與文化的先進,莫不基於他們的個人主義。
問:我們剛才主要是從共時性的層麵談各民族文化的共相與殊相問題。如果我的理解不誤,您的觀點大致是,殊相與共相是一辯證統一的關係,殊相中有共相,共相中有殊相。所以我們在作文化比較研究時務必做到,談文化殊相切莫忘記“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談文化共相切莫忽視各民族文化之特質。問題是,這一基本觀點我們是否可以將其用之於對文化的曆時性理解呢?
答:從理論上說,既然共時性的維度是超時空的,那麼也就同時意味著它對各個時代都是適應的,不受曆時性維度之影響。我之所以將之同曆時性區別開來,或者說在共時性之外再設立一個曆時性的維度,乃是因為從此維度看中西文化之關係,尤其是把握當下中國文化之走向,許多問題或許看得更為清楚。
問:從曆時性的維度談文化的殊相與共相,我們從您近年的著述中已大體上知道您的基本觀點。您將整個人類的一部文化史,看作是從一元到多元再到一元的發展過程,一個正反合的過程。但是我們又同時知道,您對黑格爾等人將曆史作正反合的三段式理解,又是持批判態度的。恕我冒昧,您批評黑格爾等人的三段式曆史觀,為何您自己又同樣是三段式的理解呢?
答:黑格爾的三段式是從思辨的角度看人類曆史,而我則完全是從經驗的層麵而談的。黑格爾的曆史哲學中,有一類似於上帝的絕對力量,即“絕對精神”。他的三段式,體現的是“絕對精神”的自我運動和自我實現。而我對曆史與文化的理解,則沒有這樣一種精神力量的存在。也可以說,黑格爾思考曆史,采用的是演繹法,從一般到特殊;而我對人類曆史的整體把握,采用的是歸納法,從特殊到一般。
問:您所說的第一個“一元”,是否指的原始社會?
答:是的。人類已經有了幾百萬年的曆史。在這幾百萬年裏,大體上又可作兩個階段的劃分,即原始社會和文明社會。文明的興起是很晚的事情,原來說距今五六千年,以埃及文明或蘇美爾文明為最早,後又說距今七八千年,而近年的考古學材料表明,可以推溯到一萬二千年前。甚至還有可能由於新的考古材料被發現而上溯到更為久遠的時代。但不管怎麼說,原始社會與文明社會這兩個時段,前者是漫長的,後者是短暫的。甚至可以說,相對於漫長的原始社會,人類的文明尚處在幼年時代。
在19世紀以前,人類對自己的原始狀態是不了解的,也不大知道有這麼一個社會形態。當時的文明民族,大多是以自我中心主義看待文化問題。比如西方人,他們信上帝,相信全世界的人都是上帝的造物,都是亞當和夏娃的子孫。又比如中國人,自古以來就有“夷夏之辨”的傳統。所謂“夷夏之辨”,其實質就是以先進與落後或優秀與低劣之關係來看待中國文化同周邊各族之關係,潛台詞是周邊各族必須接受中國文化的教化,才可能由野蠻而進到文明,由落後而進到先進。這樣的文化觀同樣是一元論,即認為自己的民族文化是惟一先進的,是其他民族必須看齊的樣板。
問:西方人破除他們自己的文化中心主義乃是由於大規模的對外擴張。原來,他們自以為先進,最受上帝的恩寵。由於此種自信,他們到處派傳教士,希望把西方的宗教、哲學和社會製度推廣到全世界。然而,他們所到之處,看到的乃是另一種文化,另一種信仰,甚至另一人種。這一鐵的事實,對他們的打擊是非常大的。他們是白種人,而他們到處看到的卻是黃種人或黑種人。按照他們的教義,所有人類都是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創造的,從理論上說,是不應該有別的人種的。可現在,他們所看到的同他們所信奉的教義很不一樣,不僅有其他人種,而且各地的信仰、文化、風俗不大一樣。而這也就是他們由文化絕對主義和文化中心主義走向文化相對主義的一個重要原因。不知我的這一理解是否正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