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人類文化:從一元到多元再到一元(3 / 3)

第二,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亦始終受著自然環境的製約。原始人創造活動不多,主要依賴於自然界。而文明人則有所不同。他們不僅依賴於自然,同時又能在自然世界之外,創造出一個人化世界。人化世界既得自於人們的創造性思維,同時又必須依賴於自然條件。再者,自然條件的不同亦可間接地導致人們的創造性思維的不同。這樣,生活於不同的自然環境中的文明人所創造的人化世界也就不同。

第三,社會和人生這兩個世界完全是人類自己的事情,是他們走出原始社會之後,麵對財富和權力的誘惑和由之而引起的人際爭鬥,以及由爭鬥而引起的靈魂不安,而創造出來的新的文化成果。其內容雖十分廣泛,但不外宗教、倫理、政治、經濟諸端。社會與人生問題是人類共同的問題。照道理,這兩個世界的曆史圖景在各民族也應該是同一的。但是各民族文明早期的發展條件不一和方式不一,亦決定著他們在這兩個世界所創造的曆史也就有所不同。

問:您在這裏的表述,思路是非常清楚的,觀點也是可以成立的。但我有一點還是沒有明白,即由原始時代轉入文明時代,為什麼會由一個問題變為三個問題呢?原始人同樣有組織,有自我意識,為什麼就沒有關於社會問題和人生問題的思考呢?

答:原始人雖有組織,有相應的權力機構,而且有部落首領,但他們的社會關係是非常簡單的,基本上是維係在生存的基礎上。他們雖然有權力,有首領,但權力與首領的產生也是簡單的,一是靠習俗,二是靠能力。這二者都構不成社會問題。比如說,部落首領的人選,在原始人看來,誰最勇敢,誰最有力量,誰就最有資格作首領。而衡量其勇敢和力量,一是看他在狩獵中的表現如何,二是看他在部落之間的戰爭中殺敵多少。而到了文明社會,由於剩餘產品的出現,階級產生,國家產生,人類由平等變為不平等。更由於共同體規模的擴大,社會組織的複雜化,人與人的關係也就相應地變得越來越複雜,越來越緊張。特別是,人在社會中的地位和身份同物質待遇聯係在一起,遂使權力和地位的爭奪成了人們主要的行為動機,亦使整個社會不再有原來的和諧和平靜。這樣,如何調節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如何調整社會成員之間的利益關係,也就成了人們必須正視和解決的問題。

至於人生問題,按照我的理解,既同社會問題相關,亦同人與自然之關係問題緊密相連。不錯,原始人也是有自我意識的。但是正如我剛才說過的那樣,他們的自我意識隻是類意識,沒有個體化。也就是說,他們的自我意識隻是意識到作為類的人之生存狀態,而沒有考慮到作為個體的人同社會乃至同自然之關係。在這時候,人類尚不知道人生意義問題,沒有所謂的心性安頓問題的關懷。而在文明社會,情況發生了根本的變化。第一,每一個人都有一定的地位和社會角色,而且這些皆同自己的生活境遇相聯係。於是,人與人有了差距。有差距必有比較,有比較必帶來心理的不平衡,帶來自身的社會處境與生活理想之間的矛盾和衝突。第二,隨著社會財富的增多以及社會等級的出現,有閑階層得以產生。這些人不必為生存而操心,過著較為優裕的生活。於是,如何解決生死和如何排遣煩惱的問題,也就成了人們思想的重要內容。特別是,人生是有限的,大千世界是無限的。這樣一種關係又決定了人們都想克服自己的有限以達到無限,而上麵兩點,都是個體性的思想行為,亦說明此時人類的自我意識乃是以個體為意識主體的。

問:進入文明社會之後,各民族文化出現差異,而且有的差異還非常明顯。請問,這些差異究竟是類型的不同。還是先進與落後的差別?其實,我提此問題並不新鮮,20世紀中國學術思想界有關中西文化比較的討論,始終是貫穿著這一問題的。比如西方文化,在保守主義看來,這是一種淺薄的文化,其發展程度遠不能同中國文化和印度文化相比擬,隻是停留在對物質文化層麵的追求;而在西化派看來,西方文化是先進的,而中國文化是落後的,未來中國文化的發展乃是以西方文化為先導。不知您作中西文化比較,細想過此問題沒有?

答:此問題確是上一個世紀文化大討論的焦點,究竟怎麼看,誰也沒弄個清楚,學者們大多采取六經注我的方法判斷中西文化之得失,有的甚至采取一種很巧妙的方法以辯護自己的文化觀。例如新儒家就是這樣的。在反擊西方文化優越論時,他們借用的是文化相對主義,強調中西文化為類型的不同;而當他們要強調中國文化之優越時,則又以先進與落後的關係看待兩種文化。此種做法在現在許多學者身上仍有體現。

依我看,該問題所關涉的也就是人類常說的民族性和時代性的問題。隻是這二者該如何理解,卻不是一件易事。尤其是時代性問題更費思量。按照我的理解,文化是曆史性的,是人類的造物,這一基本屬性就決定了它是有時代性的,有先進與落後之區別,關鍵是區別的標準如何把握。

文化分器物、製度、觀念三個層麵。這三個層麵又大體上對應我們前麵所說到的人類所麵對的三個問題,即人與自然、人與人、靈魂與肉體的關係問題。人的最高價值是“自由”二字。上述三個問題的解決都是對自由的尋求。我這種提法,想必學界同仁也是同意的。人的一切生產實踐和社會實踐,一切創造發明,一切文化成就,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自由。

循著這樣的思路,我們再來看文化的民族性問題和時代性問題,就好理解多了。先說民族性問題。所謂文化的民族性,究其實質,不外乎各個民族對上述三個問題不同的解決方式。我們今日談中西文化之差異,亦應作如是觀。所謂文化的時代性,也應從這一視域開始。一種文化是先進的,還是落後的,關鍵是看它能否有效地解決人類這三個問題,能否在這三方麵給人類帶來真正的自由。這就是文化評價的標準。舍此,我們就無以談文化的取舍。20世紀的中國學術思想界之所以在中西兩種文化之間難以選擇,就在於學者心目中沒有一把理性的尺度,沒有一個學理性的標準,所以一直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

問:自由是人類最高的價值,以自由作為評價文化優劣之標準,且對應於人類的三個永久性的問題,我想此種思路應該是可取的。特別是在全球化的今天,更有它的理論意義和現實意義。但問題是:(1)既然一切文化創造都是為了自由,為何在獲取自由之程度方麵,各民族之文化會有差異呢?(2)中國文化也是向往自由的,如老莊的清靜無為,孔子的為仁由己等等,都是對人生自由境界的追求。為何儒道兩家的自由學說沒有營造出一個自由的中國社會呢?

答:人類對自由的追求同自由的是否實現,完全是兩回事。許多學者與學派都是以追求自由為目的的,但其實質卻又很可能是反自由的。黑格爾就是一個典型的代表。從表麵看,黑格爾是熱愛自由的,自由亦為其學說的主軸,但是黑格爾哲學之實質乃是反自由的,是一套地道的極權主義的學說。關於這一點,波普爾在《開放社會及其敵人》一書作過係統的揭示。中國的儒家也是如此。儒家雖然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講三綱五常,但從總體上看來,儒家是試圖限製君權的,即古人所言的“以道壓勢”,以道統規範政統。然而這仍然是問題的一個方麵,另一個方麵是,儒家學說從本質上看是反自由的,反民主的。因為它試圖限製君權的道統非但不起正麵的作用,反而助長了君權的膨脹。因之,我們談文化,談文化比較,均不可簡單化,不可僅僅看一些經典文本是怎麼說的。文化是非常複雜的,不僅器物、製度和觀念三個層麵的關係複雜,就是觀念文化之內部也是十分複雜的。這方麵的話題我們以後還會陸續談到,今天就不再深入下去了。

問:您將人類文化的發展史概括為一個從一元到多元再到一元的過程,上麵我們已經談到,由原始的一元過渡到多元,轉折點是文明社會的出現。那麼請問,從多元到現代的一元又是從何時開始的呢?

答:文明的擴展是一個由點到麵的過程。最初,文明的亮點是散落在世界各地。這也就是人們常說的五大文明區(加上瑪雅文化為六大文明區)。當然在我看來,看作三大文明區,或許更恰當些。因為在古代世界,兩河流域、古代埃及同古代希臘,文化是緊密相連的,相互影響的程度比較深。如果從大的方麵看,古代世界實質上主要是三個“世界”,即地中海世界、中國和印度。北非、西亞、歐洲(甚至包括伊斯蘭教興起之前的阿拉伯),都可看作地中海世界。中國古代亦有“天下”的概念。《大學》裏麵有“治國平天下”的說法,明確地把“國”與“天下”區別開來。“國”是諸侯國,“天下”是統歸周天子的全部版圖。而且在古人的觀念中,“天下”既是一個地理概念,更是政治的和文化的概念。從文化的層麵說,“天下”即中國文化所能被及和化成的地方。

但不管怎麼說,地中海世界也好,中國的“天下”也好,都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世界。真正的世界及其觀念是近代才有的,是哥倫布航海之後的事情。地理大發現的真正意義是將世界幾大洲真正地聯為一體。自此之後,便有了真正意義上的世界曆史,人類文化亦由此而由多元向著新的一元的道路發展。

問:從地理大發現到今日,已經有了五百年的曆史。在這五百年裏,西方文化一直主導著人類文化的航向。這樣一個基本事實是否可以說明,新的一元化的文化主要是西方文化?

答:這既可說是一個基本的事實,也是20世紀之前學術思想界的共識。我們知道,黑格爾考察人類曆史,基本上就是這樣一種思路。在他看來,人類曆史如同天上的太陽,從東方漫遊到西方,這一過程同時也是人類不斷成熟和完善的過程。換句話說,在黑格爾看來,東方各族的文明盡管古老,但都不是成熟的,隻是到了日耳曼民族興起之後,才有了成熟的曆史形態。這一觀點係統地表述在他的《曆史哲學》一書中。馬克思雖然不像黑格爾那樣貶低東方,但卻同樣認為西方資本主義文明必將擴張到世界各地,而各民族也隻有接納西方文明才是其前途所在,關於這一點,我們在前麵已經作過討論,茲不贅。不過有一點需要指出,以19世紀末為界,前後的情況是大不一樣的。在此之前,西方人對他們的文化及其向外傳播的能力是充滿自信的,而其他民族對此亦沒有多少懷疑。盡管在俄羅斯、日本和中國等地有過文化討論,但基本趨勢都是按照西方模式而從事本民族經濟與政治之建設的。可是到了20世紀,由於西方自身的文化危機和東方各民族獨立解放運動的興起,西方價值受到了越來越多的懷疑和詰難。但不管怎麼說,西方文化和社會發展模式仍是主領世界大潮的。我們今日的“與世界接軌”,大體上也主要是與西方世界接軌。我想這一點,應該是沒有異議的。至於在一元化趨勢之下,如何看待文化的世界性與民族性之關係,我想把此話題留待以後再談。因為隻有在將中西兩種文化作細致的比較之後,此話題才可能談得透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