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曾經談過,原始人麵對的是一個問題,即人與自然的關係問題。而到了文明時代,人類的問題遂為一個變為三個,即在人同自然的關係問題之外,又多了人與人和靈魂與肉體的關係問題。而且相對於前一個問題,這兩個問題更為明顯,更需要解決。而曆史事實也說明了這一點。當時新興的倫理宗教幾乎都是為了解決這兩大問題而產生的,而它們關注的亦無不在這兩大問題上。
問:世界上的三大宗教,即基督教、佛教、伊斯蘭教固然可以稱作倫理宗教,但是在雅斯貝爾所說的“軸心時代”,並不是所有的文明民族都有這樣的宗教。比如說,當時的希臘在宗教生活方麵仍然停留在自然宗教階段,基督教是公元1世紀才傳到西方世界去的。又比如,雅斯貝爾說到中國,隻提到老子、孔子、墨子等思想家,並沒說到宗教,而且事實上當時的中國也的確沒有像基督教或佛教那樣的宗教。此種狀況怎麼能夠說明“軸心時代”的主要特征是倫理宗教之產生呢?或者換句話說,如果此時人類的“文化大革命”最根本的變化是由自然宗教過渡到倫理宗教,那麼像希臘和中國這樣的社會,其倫理宗教又在哪裏呢?
答:記得卡西爾在他的《人論》中,對這場思想與文化變革之意義,說過這樣一段話:“倫理的意義取代和接替了巫術的意義。人的全部生活成了為正義而進行的不間斷的鬥爭。善的思想、善的語詞、善的行為,這個三一體在這種鬥爭中起了最主要的作用。人們不再靠巫術的力量而是靠正義的力量去尋求和接近上帝。”卡西爾的這段話實乃間接地告訴我們:相對於巫術的既是宗教,但主要的乃是倫理。但是倫理有宗教倫理與世俗倫理之區別。也就是說,從狹義講,把希臘和中國的“軸心時代”之思想視為宗教倫理,顯然不妥。但是如果從廣義上講,則又是可以講得通的。因為不管是希臘還是中國,(1)“軸心時代”的新思想是相對於在此之前的巫術信仰而言的;(2)這些新思想無不帶上社會教化之功能;(3)倫理學在這兩個地區無不同世界的終極意義相聯係。希臘人的“邏各斯”和中國人的“道”皆帶有上帝的意味。因之,從這些方麵看,將希臘和中國在“軸心時代”湧現出來的新思想視為倫理宗教,完全是可以的。
問:您說過,各民族文化特性之形成,最關鍵的一個環節乃在“軸心時代”。而您現在又說,在“軸心時代”由自然宗教轉變為倫理宗教乃是當時各民族的普遍現象。這裏麵是否自相矛盾?既然各民族都為倫理宗教,那麼也就意味著沒有多少區別。如果這樣的話,它們的文化特性又如何體現呢?
答:這就是文化的“一”與“多”的辯證關係。從“軸心時代”開始,各文明民族皆由自然宗教轉變為倫理宗教,即為“一”,“多”中之“一”;而各民族文化自此開始分衍,形成各自的民族性,即為“多”,“一”中之“多”。或者換句話說,雖說同是倫理宗教,但表現的形式乃是多種多樣的。大致說來即是:在其他民族,倫理宗教主要是普世倫理,而在中國則為政治倫理。
問:何謂“普世倫理”和“政治倫理”?
答:所謂“普世倫理”,按照我的理解,(1)它關注的乃是人人都皆關注的問題,比如生死問題和人與人的關係問題;(2)在此類倫理學中,人與人都是平等的。而“政治倫理”所關注的卻不在這兩個方麵,而是在於如何協調統治者與人民以及統治者內部的矛盾。也可說,“普世倫理”將社會看作橫麵的結構,而“政治倫理”將社會視為縱向的結構。
問:現在的學者談文化之比較,常常將西方、印度和中國作為主要的考察對象,同時視為三種不同的文化類型。如果此種看法大致不謬,那麼是否可以說,這三種文化類型在“軸心時代”就已經形成了呢?
答:“軸心時代”之所以為“軸心”,按照雅斯貝爾的看法,乃是因為在這一時期人類所思考的問題彌久而不衰,一直延續到20世紀。換句話說,後來人們所思考和意欲解決的,仍是“軸心時代”的思想家們所思考的問題。
我們已經談到過,“軸心時代”的思想家們所思考的不外乎三個問題,一是人與自然的關係問題,二是人與人的關係問題,三是靈魂與肉體的關係問題。如果就中、西、印三種文化傳統而言,其區別大致是:西方人關注的主要是人與自然的關係問題,所以他們有繁榮的自然哲學和自然科學;印度人關注的主要是靈魂與肉體的關係問題,所以他們篤信宗教,神秘主義盛行;中國人關注的主要是人與人的關係問題。但是他們的倫理宗教又不是普世意義上的,而是局限於政治領域,同統治者的治術相表裏。
當然,我這麼概括,隻是從大體上而言的,並不意味著某一種文化傳統隻關注一個問題,而對其他兩個問題不聞不問。比如中國文化,它的特質在政治倫理,甚至可以說,對政治倫理的關注乃是中國思想史的主題,自周公開始,一根紅線貫穿到今日。但這並不是說,中國人對人與自然、靈魂與肉體乃至普世意義的人與人的關係問題一點也不關心。比如孔子“仁者愛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等等說法,都是帶有普世意義的,而安貧樂道、慎獨等思想亦有對生命意義之關懷的意蘊。特別是老莊的學說更是對靈魂安頓問題的關心。但是,我們又要同時看到,對三個問題的關心,中、西、印三種文化的確又是各有側重的,各有主題或主調的。讓我們仍以中國文化為例。兩千年來,中國的哲學雖不乏宇宙論、人生論,但這些都是由政治倫理衍生出來的,或者說是為政治倫理服務的。又比如西方人,他們亦不乏對社會與人生的思考,而且還有非常成熟的宗教,但是他們的宗教和倫理,皆是基於自然哲學,基於對人與自然之關係問題的思考。
問:既然“軸心時代”皆由人類思維的前邏輯狀態發展而來,而各民族皆要麵對三個問題,從理論上說,他們的文化應該是大體上一致的。換句話說,他們各自的文化特殊性,又是因著什麼樣的因素而形成的呢?
答:這的確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中外學者似乎也從來就沒有這樣的研究成果。這些年,我雖然一直在思考該問題,但至今也沒有得到滿意的答案。下麵隻能就我平時所想到的幾點來回答,是否正確,我自己心裏也沒有底兒。
第一,我們前文說過,人類從走出原始叢林到“軸心時代”,經過了一段較長時期的過程,亦即我們所稱的“英雄時代”。這一時期裏,各民族文化雖大體上是一元的,但同時也是文化多元性產生的前奏,一些細微的差異很可能導致後來文化的分衍。
第二,“英雄時代”同時也是各文明民族之文明產生的初級階段,各民族文明起源的方式不同,直接決定了往後文化之類型的不同。比如說中國,它之所以在“軸心時代”以及後來,人們對政治倫理的關心占據著主導地位,便是與它的文明起源方式有關的。雖然我將婚姻形態的變革視為文明起源的主要動因,但文明一經產生,階級、國家諸內容又是十分重要的。也就是說,國家以什麼形式而存在,對各民族之文化類型的形成至為重要。中國從很古的時候起,便是大國的規模。之所以如此,乃是因為國家的起源及其發展,在這裏為滾雪球的方式。一個國家之大小,意義不在版圖,而在於其治理模式以及相應的觀念形態。作為一個大國來說,人們首先考慮的必須是統治者與人民的關係問題。這也就是為什麼“軸心時代”的中國,人們的思想主題為政治倫理的根本原因。
第三,人既是文化的創造者,同時又是自然的生物。作為前者而言,他們是主動的;作為後者而言,他們又是被動的。也就是說,任何文化創造都離不開自然環境的製約。或可說,正是由於自然環境的差異而決定了各文明民族文化之差異。孟德斯鳩曾經這樣解釋印度文化之特性:印度處於熱帶地區,由於天氣炎熱,人們不喜運動,隻有坐著休息,而坐著休息的人總是喜歡冥思苦想的。而這也就是印度人思辨性強和篤信宗教的根本原因。很長一段時期裏,我們的教科書把地理環境論視為非馬克思主義的學術觀點,當做異端批判。殊不知,人是自然之子,特別在技術手段不甚發達的早期社會,一切曆史的與文化的活動皆離不開自然環境的賜予與製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