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中西神話與英雄崇拜(1 / 3)

問:馬克思曾經說過:“古代民族是在神話幻想中經曆了自己的史前時期。”現代中外許多學者亦認為,神話是後來宗教、哲學、藝術之搖籃,欲認識各民族文化之特性,很有必要對各民族之神話進行研究。因為,在遠古的神話裏,就已經孕育著後來各民族文化之特性的胚芽。不知對於該問題,您是怎麼看的?

答:這樣的思路無疑是正確的。而且從經驗事實看,許多學者也的確十分重視對神話的研究。因為在他們看來,文化研究中的許多問題都可在神話中找到答案。記得上一個世紀80年代中期,有一本頗具影響力的書《神話與民族精神》,作者謝選駿就是試圖通過對神話的比較研究而剖析漢民族的國民性。

在我看來,對於該問題的研究,有兩個基本點是我們必須時刻記住的。第一,從遠古時代一直到今日,人類的一切文化成就皆體現為一個連續的過程,絕對的斷裂與創新是從來沒有的。從此意義上說,遠古神話同後來的宗教、哲學與藝術,無疑具有源與流的關係。第二,人類社會發展到雅斯貝爾所說的“軸心時代”,又確實有那麼一個大的飛躍,即由自然宗教轉變為倫理宗教。而且,各文明民族也就是在這一時期而告別神話時代的。

這樣一種關係,表麵看來是矛盾的,但它所反映的卻又正是人類早期文化發展的真實圖景。這也許同樣是一種曆史的辯證法,繼承與創新的辯證法。而且我們今日也隻有這樣辯證地看問題,才可能對這一時期的曆史予以理性的把握。

問:謝選駿的《神話與民族精神》我也看過,的確寫得很精彩,尤其帶有強烈的啟蒙色彩。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似乎謝氏將世界各民族神話分為“獨立神話”和“體係神話”兩大類。在他看來,這兩類神話所體現的是社會發展階段的不同。不知您是否同意他的看法?

答:我的書架上就有謝選駿的這本書。第十四頁寫道:

“‘獨立神話’產生於原始社會;而‘體係神話’則形成於文明社會的早期階段。前者主要是氏族公社製和原始思維的產物,後者已滲入早期文明社會和邏輯思維的諸多因素。正如文明的階級社會是在原始社會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一樣,‘體係神話’也立足於對大量的‘獨立神話’進行改造、綜合的基礎上。所以,‘體係神話’又可以叫做‘文明的、綜合的神話’,‘獨立神話’則是‘原始的、單個的神話’。二者的差別不僅在量的不同,也有質的相異;從文化發展的角度看,體係神話的形成是獨立神話文明化、邏輯化、合理化的結果;從社會發展的角度看,體係神話以前獨有的神異形式再現了晚期原始社會逐步階級化、秩序化的生動圖景。體係神話的誕生,意味著對眾多的獨立神話或神話片段、神話形象進行有機組合,使之成為具有內在一致性的整體結構。”

應該說,謝選駿對各民族之神話的整體把握,大體上是沒有錯的,隻是一些個別的提法不甚確當。例如,將“獨立神話”視為原始社會的產物,將“體係神話”看作文明社會才有的,就很值得商榷。其實,不管是何種類型的神話,都是“英雄時代”的作品。

問:既然神話是後來各民族宗教、哲學、文學、藝術的源頭,那麼神話之差異在很大程度上也就決定了往後各民族文化特性之形成。如果僅就中西兩方的文化而言,您認為它們各自的神話之特點何在呢?

答:我在《中國文明史》中,曾對這兩種神話之差異作過梳理。大致看法是:

一、希臘神話是係統的,有神的譜係,有神聖家族,有悲歡離合極富浪漫情調的神界故事。而在中國的神話傳說裏,幾乎沒有這些。它雖然有神農、伏羲、女媧、黃帝、共工等傳說人物,但卻既無主神,亦無神聖家族,彼此之間沒有親緣關係,或者說很少親緣關係,更無離奇多變的故事情節。而且,這些傳說人物是孤零零的,其事跡亦顯得十分簡單。如黃帝,隻知道他與蚩尤戰於涿鹿,與炎帝戰於阪泉;如女媧,隻知道她煉五色石以補天和摶黃土造人。至於他們有何離奇生平或浪漫故事,則不可得知。

二、希臘神話中的諸神,既有神性又有人性。神性表現在,他們既同人類拉開距離,與人類分別屬於兩個世界,但同時又憑其神聖的力量左右著人間的事務;人性表現在,他們雖同人類有別,但卻與人類有著同樣的性情和愛好,有著同樣的喜怒哀樂。他們有愛情、友誼和憐憫之心,也有嫉妒、憤怒和爭吵。而中國傳說中的人物,大體而言,既無神性又無人性。除極個別有神功偉業之外,如盤古開天辟地、女媧補天,絕大多數並沒有神的威嚴和超人的力量。甚或說,他們隻是人而不是神。然而作為人,他們又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更別說愛情、友誼和歡樂與悲愁。

三、神話本是遠古曆史的表達方式,特別是對諸種文化現象之起源問題的一種解釋。在希臘神話裏,人類對遠古曆史的追憶完全是用神話語言表達的,如普羅米修斯給予人類各種技藝,而且諸神各有分工,各司其職。也就是說,人類各種技藝及各種文化的創造之功都是由神來完成的,是神給了人類各種生存和發展的技能。而中國的傳說則不同。如燧人氏“鑽木取火”;神農氏“嚐百草”、“耕而作陶”、“日中為市”;伏羲氏“作八卦”、“結繩而為網罟”、“以佃以漁”,等等。而這些都是人事,而非神事,是凡人都能做到的,沒有任何的神秘可言。而且,希臘諸神的文化創造力,本身就是他們先天具有的,體現的是他們超人的力量。而中國傳說中的人物的文化創造能力則是學來的,是後天的,靠的是他們的智慧和艱辛。神農氏發明醫藥,不是憑著他的神性而知曉醫藥的奧秘,而是通過“嚐百草”而得出來的知識,是實踐出真知。又如神農氏發明農業,亦非他有什麼超人的本事,而是得於自己的經驗,即“因天之時,分地之利,製耒耜,教民農耕”。再如伏羲氏作八卦,也隻是“仰觀象於天,俯察法於地;因夫婦,正五行,始定人道”。

四、神話既是人類表述曆史的方式,同時又是一種介於前邏輯思維和邏輯思維之間的一種思維方式,所體現的是剛剛跨進文明門檻的先民對世界事務的一種理解,蘊含著極其天真而又單純的本體論思想。這在希臘神話裏反映最為充分。世界的起源,天地的出現,諸神的職司,均說明希臘人從很早的時候起就執著於本體論的思考。之所以如此,自然哲學最早在這裏出現。中國的神話傳說雖然也有盤古開天辟地、女媧補天等內容,但整體說來,對自然事物是很少思考的,不大關心自然事物。而這也是後來的中國哲學忽視對自然思考的原因之一。

五、希臘神話很少道德考慮。諸神率性而為,野蠻而又粗暴,動輒就是迫害、報複和流血。在這裏,崇尚的是力量,而不是德行。為了一己的欲念,諸神互相廝殺,翻江倒海;為了一己的虛榮,他們可以毀滅城市,置生民於血泊。而中國的傳說人物,大多都是道德的化身。堯舜禹更不用說,就是黃帝、神農氏、伏羲氏等亦為道德高人。而且,傳說中的人物,大多是按照善惡而定位的,不是善的,便是惡的。他們之間的戰爭,亦為善惡兩種力量的較量。如黃帝征討蚩尤和炎帝,就在於蚩尤“最為暴”、“作亂”、“不用帝命”,而炎帝“侵陵諸侯”。鬥爭的結果,總是善戰勝惡。

六、希臘神話雖然是體係化的,有神聖家族,而且還有神王和神後。在神聖家族裏,神王宙斯儼然世俗的君主,擁有雷霆般的威嚴。但是,希臘神話卻不是政治說教式的,宙斯的形象亦非希臘人所喜愛的君王形象。他生活放蕩,喜怒無常,而這同希臘人心目中理想的政治人物是格格不入的。中國的神話傳說則不同。它幾乎是完全按照儒家的政治模式和人格模式而塑造的。堯和舜的禪讓,大禹傳賢不傳子,乃至黃帝的征戰,都是為了治國平天下。《尚書·堯典》記堯之好處:“文思安安,允恭克讓,光被四表,格於上下。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和萬邦。”《舜典》記舜之好處:“浚哲文明,溫恭允塞,玄德升聞,乃命以位。慎徽五典,五典克從。納入百揆,百揆時敘。賓於四門,四門穆穆。”說的都是政治上的事,把堯和舜看作是賢明仁德的君王。特別是通過儒家的宣揚以後,堯舜禹等傳說人物,不僅成了曆代君主的榜樣,而且成了全民的道德楷模。

問:聽了您的這些分疏,我發現您對中西兩方的神話,所用的術語不大一樣,西方的用“神話”,中國的多用“傳說”。難道這二者有何區別?

答:人們通常將神話與傳說混為一談,統稱為“神話傳說”。實際上,這二者應該是有區別的。按照我的理解,神話是關於神的事跡,而傳說所講述的則主要是人的故事。從此意義上說,中國古代的神話傳說實乃主要的是傳說,而不是神話。

問:神話是世界各民族普遍的文化現象,而且在“軸心時代”之前,文化是一元的,為何惟獨中國的漢民族是傳說勝於神話呢?或者說,它的神話之特殊性又是怎樣形成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