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天人合一與天人相分(1)(1 / 3)

問:說到中西文化比較,近年的學術界喜歡用“天人合一”和“天人相分”兩個概念,認為中國文化之特點為“天人合一”,西方文化為“天人相分”。而且,此種觀點在學界比較普遍。但也有的學者不同意這一觀點。他們認為在中國同樣有“天人相分”的思想,如荀子的“明於天人之分”,劉禹錫的“天與人交相勝”。對此,不知您是怎麼看的?

答:我沒考證過在中國學界,是誰在什麼時候最先將天人關係作為中西文化比較的內容,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此種思路是可取的,而且是一大進步。新文化運動前後,當時的思想文化界就大談特談中西文化之差異。陳獨秀認為,西方人以個人為本位,中國人以家族為本位;西方人以法製為本位,中國人以感情為本位;西方人以科學為本位,中國人以想象為本位;杜亞泉和李大釗認為,西方人為動的文明,中國人為靜的文明;梁漱溟認為中國文化之精神為“意欲自為調和持中”,西方文化精神為“意欲向前”;張君勱和丁文江的“科玄”論戰,盡管各自的觀點針鋒相對,但都認為西方人崇尚“科學”,中國人崇尚“玄學”。很顯然,相對於這等等說法,“天人合一”與“天人相分”之觀點,學理上要深刻得多,亦最能揭示中西兩種文化之特質。

至於如何看待苟子和劉禹錫等人的思想,我想正確的思路應該是:(1)極個別思想家的“天人之分”主張能否代表兩三千年的中國思想史,恐怕是很成問題的。也就是說,即便承認他們有“天人相分”的思想,但其思想亦不足以成為中國思想史的主流。相對於主流的“天人合一”思想,他們的“天人之分”或“天與人交相勝”隻是“異端”而已,聲音極其微弱,根本否定不了中國文化“天人合一”之特色。(2)荀子的“明於天人之分”和劉禹錫的“天與人交相勝”很可能同“天人合一”一點也不矛盾,或者說說的不是一回事。多少年來我們許多治中國哲學史的學者,喜歡望文生義,弄出一些笑話。西方哲學史上有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的對立,於是他們便把此種學術史的模式套到中國哲學的頭上,還將之分為客觀唯心主義和主觀唯心主義,認為朱熹的理學為客觀唯心主義,陸王的心學為主觀唯心主義。他們之所以認為陸王心學為主觀唯心主義,就在於陸九淵認為“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王陽明說過“心外無物”。實際上,中國哲學不同於西方哲學,其認識論更不同於西方的認識論。中國哲學走的是仁性之一途,西方哲學走的是知性之一途。或可說,中國哲學之特質便在於它並不把外在世界作一客體的對象來看待,其討論的問題根本不是西方哲學中的認識論問題,更談不上唯物與唯心的分野和對立。中國哲學雖然也講格物致知,但其“物”也好,“知”也好,都不是唯心抑或唯物的問題。可是幾十年來,我們的中國學者不明白這一區別,生搬硬套,把一部中國哲學史弄得麵目全非,讓人哭笑不得。

問:您的意思是不是說,荀子和劉禹錫等人對天人關係的看法,根本不是我們平時所談論的與“天人合一”相對應的“天人相分”?

答:正是這樣的。讓我們看荀子是怎樣談天人關係的。《荀子·天論》曰:

“強本而節用,則天不能貧;養備而動時,則天不能病;循道而不忒,則天不能禍。……本荒而用侈,則天不能使之富;養略而動罕,則天不能使之全;倍道而妄行,則天不能使之吉……受時與治世同,而殃禍與治世異,不可以怨天,其道然也。故明於天人之分,則可謂至人矣。”

這段話可謂苟子天命觀的集中表達。苟子雖然主張“明於天人之分”,但其含義同我們所要討論的“天人相分”完全是兩回事,同“天人合一”非但不矛盾,而且是一致的。首先,苟子是承認天命的。在《天論》篇中,苟子起筆就寫道:“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其次,荀子所言的“天”是神秘化的意誌之天,且與人世間的事物相聯係。也可以說,荀子的“天”與孔子的“天”,含義大致相同。孔子“五十而知天命”,又說“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又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這種種說法,均不外一個意思,即天是有意誌的,是世界的主宰。所以孔子又說:“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荀子所言的“天”同樣是這樣的天。再次,荀子對天的態度亦與孔子同。孔子一方麵“畏天命”,但另一方麵又不作宿命論者,而是主張人們應該發揮自己的主觀能動性而知天命和順應天命。荀子亦為如此。他一方麵肯定“天行有常”,肯定天的絕對權威,但另一方麵又主張人們在天的意誌麵前要有所作為,不能違背天的意誌,即“應之以治則吉,應之以亂則凶”。其“強本而節用,則天不能貧;養備而動時,則天不能病”雲雲,正是對天的權威性的強調。因為天是有德性的,絕不會是非不分善惡不分。人隻要依善而行,發揮自己的主觀能動性,天是不會為難他的。

問:在天命觀上,人們往往將荀子同孟子作比較,認為荀子主張“天人相分”,孟子主張“天人合一”。例如,孟子就明確說過:“萬物皆備於我。”這是典型的“天人合一”的主張,而荀子卻沒有這樣的說法。這是否意味著孟、荀在天命觀上有所分歧呢?

答:曆來的學者都是這樣看的。但我以為,孟、苟的天命觀既有區別,又有相一致的地方,尤其不可將二者視為對立的關係。

就其一致性而言,孟、苟都把天看作是有意誌的,具有最高的權威性。孟子所言“順天者昌,逆天者亡”,同荀子的“應之以治則吉,應之以亂則凶”,意思是一樣的。但是,孟、荀的天命觀又是有區別的。具體說即是,孟子談天人關係,主要是從修身的論域談的,強調的是人之善性的天道根源,說的是形而上的問題。他的“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萬物皆備於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種種說法,無不是為了他的性善說而尋求本體論的支持。而苟子談天人關係,完全不是從道德的層麵上說的,更無形而上的意味。他的意思隻是說,天上不會掉下餡餅,也不會賞罰不分,人們要想富裕和安生,必須依靠自己的努力。隻要盡了力,天是不會使其貧賤和困苦的。這就是荀子的天人觀,非常簡單明了,沒有絲毫深奧的地方。他的“明於天人之分”也是這一含義,意思是說,人必須明白自己該做的,不要一切都依賴天。天是公道的,如果人們因其自己的問題而不能如願,那就隻有怨自己,而“不可以怨天”。很顯然,此種思想同孟子的“萬物皆備於我”完全是兩回事,根本夠不上一種對立的關係。

問:那麼我們又如何理解他的“製天命而用之”呢?

答:該問題的確有點棘手。以往的學者常常以此而認為,苟子是要人們去控製自然和征服自然,並擺脫天命的控製。對此種解釋我深表懷疑,但我又提不出充分的理由予以反駁。我以為,荀子的這句話,最關鍵的是一個“製”字怎麼解釋。其原文是:“大天而思之,孰與物畜而製之;從天而頌之,孰與製天命而用之。”這段話裏有兩個“製”字,我疑前一個“製”字為主動態,後一個“製”字為被動態。所謂“製天命而用之”,其意很可能是,循天之道而用之。而且此種理解同荀子整個的天道觀也是一致的。比如他明確說過:“倍道而妄行,則天不能使之吉。”或者反過來說,如果我們將苟子“製天命”的“製”字理解為控製或征服,那麼又如何理解他所說的“倍道而妄行,則天不能使之吉”呢?

問:讓我們還是回到開頭的話題上來吧。20世紀的中西文化比較,有各種各樣的比較視域,為何天人關係這一視域會更為可取呢?

答:我認為從天人關係方麵去比較中西文化是非常可取的視域,所體現的是學術思想的進步,但這並不意味著其他視域沒有價值。人類事物是極其複雜的,絕不可拿著一個手電筒從一個固定的位置去照射。我們必須采用多種光源,從各個角度去觀察,才能看清曆史的真實和全景。

我之所以看重天人關係,就在於人類的所思所想,很大程度上都可用天人之學來概括,即便一些與天人之學無直接聯係的學術和思想,亦受天人之學的影響。例如,我們已談論過的審美,為何西方人走的是寫實主義道路,以求真為大旨,而中國的儒家雖然也是現實主義,但卻是以求善為目的的。這裏麵的差異,就有著天人之學的內因。又例如中西方政治形態之不同,同樣有著天人之學的原因。

問:我們談天人關係,談“天人合一”與“天人相分”,首先必須明了何謂天人關係的“天”。

答:天人關係或天人之學的“天”,並非僅僅指我們頭頂上的天空,而是一個極寬泛而且不太確定的概念。如果予以定義,大致可以說是相對於作為主體的人而言的對象化的客體。說得通俗點,“天”就是相對於人而言的外部世界。它既指天地、自然萬物及其法則,亦指人所不能捉摸的外部力量。天人之學是人同外部世界及其力量之關係的學問,是人既對自我又對外物的認識或體悟。

天人之學既然是人類思想之樹的主幹,那麼對其理解的不同,也就決定著各民族天人觀念之不同。所謂天人觀念,即把“天”擺在怎樣的位置,或者說怎樣看待天與人的關係。我們剛才說過,中國人天人合一,西方人天人相分。所謂“天人合一”,意指沒有把天擺在自己的身外,作一對象物來看待;所謂“天人相分”,是把天看作外部事物,將其客體化和對象化。

問:不論將“天”作何種解釋,它都是同人及其實踐緊密相連的,須臾不可離開,為何中西方在天人關係之問題上會有如此明顯的差異呢?或者說此種差異是怎樣形成的呢?

答:此問題很有一些難度,而且以往的學者也從來沒有思考過。北京大學的張世英先生還專門寫過一本《天人之際》的書,談的就是中西方在天人關係方麵的差異,可是張先生同樣沒有想到過此問題。其實,該問題是很有學術價值的,我這幾年也一直在思考,但至今也沒想清楚。不過有一點我是拿得準的,即該問題同人類第一次“文化大革命”有關,同原始思維有關。

問:您所說的“文化大革命”即軸心時代的思維革命。自此,人類由自然宗教轉變為倫理宗教,由前邏輯思維轉變為邏輯思維。如果我理解不謬的話,中西方在天人關係問題上的差異就產生於這一時期。

答:一點不錯。原始人的思維就是“天人合一”的思維,其精神狀態亦為如此。在此時,人類沒有邏輯概念,不能用科學的眼光打量外部世界。但是他們這時候又具有文明人所不具有的思維和能力。他們或許不知道東南西北,更不知道以道裏計的空間概念,但是他們對周圍環境的熟悉,能力非常強,很能記路。這是他們特有的本事。如同狗一樣,狗沒有辨別方向的能力,但卻很能記路,從來沒有走過的生路,哪怕十裏二十裏,都可回到主人的家。原始人雖不能同狗相比較,但其前邏輯思維同其能力之關係,道理或許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