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民本主義與人本主義(2)(1 / 3)

問:剛才我們所談論的都是西方的人本主義,下麵轉到中國社會來吧。按照您的說法,在中國,主要的是民本主義,而不是人本主義,而且對於二者區別,您亦作了大體的說明。但是我又想,在中國古代同樣是有人本主義的。《左傳》記子產言“天道遠,人道邇”,記叔興言“吉凶由人”;《論語》記孔子語“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又記“廄焚。子退朝,日:‘傷人乎?’不問馬”。這些材料所反映的都是以人為本。換句話說,如果中國人不重視人本主義,那麼又如何解釋這些材料呢?

答:很多學者把您剛才所引述的材料作為人本主義的依據,而且還顯得頗有些道理。所謂人本,主要是指相對於神本和物本而言的。因而從表麵上看,所謂“天道遠,人道邇”、“未能事人,焉能事鬼”雲雲,確有些人本主義之內涵。但我以為,如此理解乃是望文生義。實際上,這些材料所反映的仍是民本主義,而不是人本主義。因為在中國古代哲學傳統裏,所謂“人”或“人道”,幾乎都是民本主義之內涵,“人”同“民”沒有多少區別。而且,中國人的“天道”也是民本主義性質的,所對應的同樣是民本主義,而不是人本主義。

問:能否這樣來理解,在中國,不論是“天道”還是“人道”,談的都是政治倫理。而政治倫理在中國又主要是處理統治者同人民的關係問題,因而其主題也就是民本主義?

答:是這樣的。不過我要補充的一點是:在西方,人本雖與神本有非常密切的聯係(在基督教思想的影響下尤為如此),但二者大體上是對立的,強調神權,必定抑製人權。而在中國,對“天道”的頌揚乃是同民本主義一體的。或者說,欲強調民本主義,必須重視“天道”。這樣“天”與“人”或“民”就不是對立的,而是統一的關係。故古人說“民之所欲,天必從之”。這一點,早在周公那裏就體現得非常充分。周公一方麵“敬天”,另一方麵又“保民”。為何這樣?就在於在周公的思想裏,“敬天”和“保民”是一體的,二者非但不矛盾,而且是緊密結合的。“保民”是目的,“敬天”是手段。

問:在中國的思想傳統裏,具有豐富的民本主義資源。您能大致梳理一下嗎?

答:我們一再談論過,在“軸心時代”,別的民族是由自然宗教而轉為普世性的倫理宗教,而中國則是轉為政治化的倫理宗教,安邦治國為頭等大事。所謂的政治化的倫理宗教,核心內容便是民本主義。

從文獻上看,似乎中國的民本主義思想早在五帝時代就有了。《尚書》所言的堯舜二帝如何的仁政德治,如何的國泰民安,實際上所宣揚的就是民本主義。但是此種說法與曆史事實很可能不合。在當時,尚力不尚德,根本談不上什麼民本主義,堯舜的事跡完全是後人杜撰的。關於這一點,我在《中國文明史》中有過闡述。

民本主義思想的發端在周代初年,始作俑者很可能是周公。周公的思想貢獻是提出了“敬天”、“敬德”、“保民”一係列的道德規範。在他看來,政權的穩定乃是頭等大事。為了這一目的,他要求統治者必須有所節製,不可恣意妄為。他特別看重民意,認為民意的向背直接決定王權的興衰。然而,民之力量與王權的力量是不對等的,民弱而君強。也就是說,如果僅僅依靠統治者的道德自覺,他們是不可能節製的,也不可能“敬德”和“保民”。也正是因為此,周公才將“敬天”與“敬德”和“保民”並立,用宗教的力量保證其民本主義的落實。其實,“天”同國家政治又有何關係呢?“天”是天,“民”是民,“天意”也不代表民意。或者更準確地說,“天”根本就沒有意誌。政治的好壞,國家的興衰,完全是人類自己的事情。不然的話,我們就很難理解旱澇災難給人民帶來的災難。如果說“天”有德,有善良意誌,代表老百姓的利益,即“民之所欲,天必從之”,那麼“天”就不應該幹旱和洪澇,不應該製造自然災害。要知道,自然災害所害的主要是平民百姓,而那些統治者照樣可以花天酒地,醉生夢死。

周公之所以要賦予“天”以道德內涵,將天意與民意相聯係,目的便是借“天”之威壓君之淫,使統治者之“敬德”成為可能。可以說,周公是一位很有思想的政治家,既粗略又係統地創立了中國特色的政治哲學。三千年下來,雖然有許多思想家或政治家為民本主義理論大廈添磚加瓦,但始終沒有越出周公的藍圖。

春秋戰國時期的中國思想家雖然百家爭鳴,但其主題卻是政治倫理,不同的隻是各派的思路。其中又以儒家的民本主義色彩最為濃厚。也可以說,儒家直接承接了周公的衣缽,直接在周公的藍圖上濃抹敷彩。孔子本來從骨子裏是瞧不起人民大眾的,認為“生而知之者上也,學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學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學,民斯為下矣”;又說“惟上智與下愚不移”。但是另一方麵,他又極其重視人民的力量。《論語》“顏淵”篇記載孔子與門徒子貢討論“足食、足兵、民信”三者之關係時所持的主張,很能說明這一點。在他看來,治國安邦,頭等重要的是得民心;而得民心,最要緊的又是不要失信於民。由於把民心的得失視為政治的根本,所以孔子才主張財富的平均,才格外推崇傳說中的大同之世。他說:“丘也聞有國有家者,不患貧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這段話的要義是,人民因財富的均平而相安無事,國家也就有了穩定。

由於將民之生活狀態同國之存亡相等同,所以孔子極力主張仁政德治思想,認為統治者隻要以身作則,國家的治理就不是難事。在此方麵,他有一些經典語言,被後代文人所傳頌。如“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

問:孔子雖然有了民本主義的理論主張,但卻未作充分的闡發。真正將這一學說予以完善和發揚光大的是孟子。在孟子這裏,民不僅被抬到至高的地位,而且將其視為一種不可置疑的是非觀和價值觀的標準。是這樣的嗎?

答:是這樣的。由周公所創立的民本主義到了孟子這裏乃發展成為一套完善的理論。這具體表現在:

第一,孟子正式提出了民貴君輕的思想。這就是他那段廣為傳頌的名言:“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是故得乎丘民而為天子。”我們知道,在中國人的觀念裏,君王和社稷都是極其重要的。君王被視為“九五之尊”,之所以重要,乃是因為“天無二日,民無二主”,或曰“民不可一日無主”;社稷之重要,乃是因為它與國家同義,而國家之興衰榮辱,在中國人的心目中,可謂天大的事情。所以自古以來就有“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格訓。

第二,孟子以民本主義為核心,提出了一套頗具特色的是非觀和價值觀。在孔子那裏,雖已有“士誌於道”的要求(雖然這是他的學生說的),而且這“道”亦含有民本主義的意味,但畢竟沒有將“道”等同於民本主義。因為在孔子的時代,禮崩樂壞處於“進行”時態,他的學說大旨是恢複周代的禮樂製度,因而其觀念中的“道”大體上也就是他所心儀的周禮。而孟子生活的時代,禮崩樂壞已是“完成”時態,複活周禮已不可能,而且人們亦不再從這一方麵考慮社會政治問題。當時的社會主題是“定於一”,即統治者和思想家們所考慮的乃是由誰來完成統一大業的問題。於是“道”之內涵在孟子這裏,也就由周代的禮樂文化而轉變為民本主義,或曰由孔子所說的“克己複禮”而轉變為克己為民。因為在孟子看來,隻有以民為本,國家才可能富強,才可能立於不敗之地。他同齊宣王的一段對話,很能代表他的這種思想。齊宣王問:“請您給我講講齊桓公和晉文公的事跡好嗎?”孟子回答說:“出身孔子門下的人,沒有一個人對他們兩人的事感興趣,所以不曾留傳下來,我也沒有聽說過。如果硬要我說,我看還是說說王道吧。”齊宣王又問:“實行什麼樣的德政才可以稱得上王道呢?”孟子答曰:“保民而王,莫之能禦也。”

孟子所說的“桓、文之事”與“保民而王”,實際上就是他所說的“霸道”與“王道”。在他看來,齊桓公和晉文公的事跡體現的隻是“霸道”,同先王之道的“王道”是有差別的,等而下之,因而不值得儒家的傳頌。而且他認為,“王道”的實質在“保民”,在德治,在以仁政而博得民眾的擁護。

正是基於上述考慮,即把“道”定位於“王道”,定位於仁政德治的民本主義,所以孟子提出了一個價值尺度,即“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此種標準再落實到統治者的施政行為,便是“有德者王”、“惟仁者宜在高位”之規範的提出。我們知道,在中國的思想傳統裏,是非觀同價值觀本是一體的,善的也就是真的。後來所謂的“真龍天子”的說法,很能體現這一特點。“真龍天子”之“真”否,評判的標準不在真假,而在善惡。即是說,“真龍天子”也就是孟子所說的“得乎丘民”之天子,亦為“有德者王”之王。所以在孟子這裏,“得道”與“得民”是一體的。

第三,周公的政治哲學中,天、君、民為一三角形結構,借“敬天”而“保民”。孔子也是相信天命的,但卻沒有將其同他的德治主張聯係起來,更沒有將天、君、民三者之關係作一結構性的看待。而孟子則不同,他將天道與人道作一體考察,以天道作為人道的理論支持。此種思想,既是對孔子仁政思想的發揮,又是向周公思想的回歸(這也說明孔子的思想雖直接地源於周公,但對周公的理解又有些出入)。在孟子看來,王位的繼承甚或改朝換代,表麵看來屬於人事,實則是天意所致,即“天與之”。天雖不言,但卻能“以行和事示之”。他甚至認為,大凡安邦治國的人才,都是經過天挑選出來的,而為政前,天還有意識地讓他們吃些苦頭,經受磨煉。

那麼問題是,天又依照什麼來決定君權的存廢呢?孟子引《泰誓》的話回答說:“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很顯然,此種思想同周公的極其一致,即認為天意根據民意而定;民心的向背直達上天,上天據此而決定人世間的權力交接。這一思想從其理論形態看,無疑是以一種政治化的神學為王權的合理性而辯護,同時亦可在觀念上製約為政者的肆意妄為,從而起到“保民”的作用。

第四,孟子盡可能地將心性之學同政治倫理相聯係,並試圖構造一套形而上的思想體係。周公雖然也講“天命”,但“天”隻是一種外在的製約力量,並沒有多少哲學的內涵。孔子的仁政思想,也是缺乏形上色彩的。他的門徒子貢就曾有過這樣的遺憾:“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孔子的缺陷在孟子這裏得到了彌補。關鍵點是,孟子第一次係統地提出了人性本善的理論,為仁政德治之思想找到了人性的根據。《孟子·告子上》篇載孟子曾與告子就人性的善惡問題展開的一場辯論。告子認為,人性如流水一樣,“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無所謂善與不善之問題。而孟子認為:“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即是說,在孟子看來,人性之所以是善的,是因為人生來就有善端,即“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者,猶其有四體也。”因之,人之為善,並不是學來的,而是人性中固有的。

在對人性本善的觀點作了闡述之後,孟子便把他的人性善論直接用於他的仁政學說之中。他認為,統治者之所以能夠施行仁政,就在於他們都有“不忍人之心”,即“側隱之心”。其關係是:“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於掌上。”

第五,孟子的民本主義還體現在他對“湯武革命”的具體看法上。《孟子·梁惠王上》記載了他同齊宣王的又一段對話:齊宣王問曰:“湯放桀,武王伐紂,有諸?”孟子對曰:“於傳有之。”曰:“臣弑其君,可乎?”曰:“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也,未聞弑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