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民本主義與人本主義(2)(2 / 3)

從現有的文獻看,關於如何評價“湯武革命”,在當時的士階層有過一場不大不小的討論。孟子對齊宣王的回答,不僅是對“湯武革命”這兩次具體的曆史事件的辯護,更重要的是提出了一套“造反有理”的理論。他認為,人民具有造反的權力。隻要統治者施行暴政,人民便可以起來革命,用暴力推翻其暴政,而統治者則是咎由自取,自取滅亡。

問:從您的分析看,民本主義思想在孟子這裏的確達到完善的程度,這是否意味著,爾後的中國思想界關於民本主義的思考,都沒有超出孟子的理論框架?

答:大體上是這樣的。雖然兩千多年來,曆代的儒家都十分看重“民為邦本”的思想,尤其是漢代的公羊學派還試圖為之而建立一套政治化的神學體係,但其基本立場和思路都不外乎孟子的所思所想。不過,20世紀中國的民本主義則要另當別論。一方麵,它承襲傳統儒家的民本主義;另一方麵,它又是中西結合的產物,即用一種西方的學說將中國本土的民本主義傳統予以發揚光大。

問:您在談中國的民本主義的時候,往往用一些貶義詞予以評價,這是否意味著您覺得民本主義帶有某種負麵的價值?按照我的理解,民本主義與仁政德治思想,再怎麼說也是有積極意義的。如果民本主義不是好的,難道要以官為本和以君為本?如果統治者不實行德政,人民又如何可能安居樂業?俗話說:“當官不替民作主,何不回家賣紅薯。”特別在中國這樣的社會,無法治傳統,如果德治的價值也受到質疑,那麼又憑什麼來限製貪官汙吏和純潔官場呢?

答:您的問題提得非常好,亦很能代表我們國人的普遍看法。幾千年來,中國人就一直有一種民本主義或德治主義情結,似乎這是一種不可置疑的是非觀和價值觀,而且也一直在這一情結的驅動下而從事曆史之實踐,從未有人認真地思考過如下兩個問題:(1)以民為本或仁政德治如何可能?(2)按照此種是非觀和價值觀而從事曆史實踐,究竟會給中國社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我們中國人思考社會政治問題,頭腦是簡單的,容易被一些表麵的暫時的現象所迷惑。某個君王是賢明的,他們就對之感恩戴德;某個官員是清廉的,他們就對之歌功頌德。卻不曾想過,好官與德政有無必然的聯係,有無普遍性。更沒有想過,明君和好官究竟該如何產生才是合理的。中國人是很聰明的,也很有智慧,惟獨在社會政治領域是愚昧的,一直蒙在鼓裏。

我這麼說,並不意味我主張惡政,主張官本位。在官與民之關係上,看重民眾的地位和保護他們的利益,無疑是對的;為官者應該以德律己,也是沒有異議的。因之在民本與德治有無必要的問題上,我同您的看法沒有分歧。不同的隻是,我認為對民本主義與德治主張必須作深層次的思考,不能作簡單的是非判斷和價值判斷。

問:那麼在您看來,民本主義在理論上有何欠缺呢?

答:這乃是問題的關鍵所在。按照儒家的思路,安邦治國並不是什麼複雜的事情,隻要為政者自己以身作則就行了。用孔子的話說就是“政者正也”。那麼統治者以身作則又如何可能呢?儒家對此的思考同樣是簡單化的。他們認為,人都有一顆善心,憑著這顆善心去施政,便是善政仁政。用孟子的話說就是“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於掌上”。

問:儒家的此種思路概括起來,是不是他們自己所主張的“內聖外王”或“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答:是的。儒家的千言萬語均不外乎“內聖外王”(或“修齊治平”)四字。它的思想精華在此,理論欠缺亦在此。也就是說,隻要我們對“內聖外王”這一思想模式作一深層次的思考,便可發現儒家的思想毛病之所在。對這一思想模式,我有一個基本的觀點,概括起來為八個字,即“內聖無根,外王無橋”。意思是說,(1)儒家的內聖之學缺乏人性的根據;(2)“內聖”與“外王”之間缺乏可以通達的橋梁。

問:您這樣看待儒家的“內聖外王”,可謂史無前例。這事非同小可,想必您得出這樣的結論,肯定是經過一番思考的,而不僅僅隻是感想。

答:幾年前,我對這一問題雖有想法,但很大程度上隻停留於感想的層麵。然而正因為有此感想,才促使我去思考,試圖在學理上弄清楚。作為一個學者,是要有問題意識的。我之所以對儒家的“內聖外王”之學說持批判態度,也就是因為這些年來對中國曆史上和現實中的許多現象迷惑不解。舉例說,(1)儒家“內聖”之學落實於外王事功應該是仁政德治,為君者明為官者廉,可實際上中國社會卻曆來是貪官多而清官少,昏君多而明君少,統治者的奢侈程度為其他民族所不及。(2)“內聖”的根本目的是“治國平天下”,人民安居樂業,可實際上中國又總是處在周期動蕩之中,相對於別的民族,農民起義的次數最多,規模最大。(3)德治思想的核心內容是“以民為本”,可實際上中國又總是官本位的社會,人民始終處在被宰割被奴役的地位。(4)儒家所崇拜的聖賢都是遠古時代的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可是在孔子之後,卻再也沒有出現過類似的聖王合一的人物。

很顯然,上述諸種現象皆說明,儒家的理論同中國曆史之現實很不合拍。理論同現實之間的反差,原因可能在理論,也可能在現實。但如果二者的反差是一種普遍性的現象,那麼原因又隻能在理論,而不在現實。正是出於這樣的考慮,我這幾年才把主要精力放在對儒學基本理論的反思上麵。

問:您認為儒學的內聖無根,那麼又如何解釋其人性善論呢?在儒家看來,“內聖”之所以可能,就在於人性是善的,性善也就是“內聖”的根據,怎麼可以說它是無根的呢?

答:從儒家的主觀努力來看,“內聖”當然是有根據的,即您所說的人性善論。但是,人性善論能否作為根據,儒家卻是缺乏深思的。

人是需要“內聖”的,需要自我完善。但是“內聖”如何可能,卻又不是一個簡單的問題。孔子說:“我欲仁,斯仁至矣”;孟子亦雲:“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表麵看來,問題得以解決,其說法亦似可成立。我想做一個好人,當然是可以做一個好人的。但問題是,我為什麼要做好人,做好人有什麼好處,如果我不做好人,又有什麼樣的報應和懲處。對於類似的問題,儒家都沒有思索過。如果我們再來分析孔子“我欲仁,斯仁至矣”這句話,則不難發現,“欲仁”作為一種精神追求是必要的,但“欲仁”之“欲”從何而來,則是儒家的學說所不能解決的。人既可“欲”仁,也可“欲”不仁,甚至還可以仁與不仁都不“欲”,過著懵懵懂懂的日子,而不能說每一個人在每一時刻都是“欲仁”的。也就是說,“欲仁”沒有普遍性,沒有必然性。這樣,儒家的學說就顯得沒有力量了。人在“欲仁”之時,當然可以做好人,做善事,然而他們一旦沒有這“欲仁”之想法時,又該如何呢?誰來監督他們在此時此刻的道德生活呢?

再退一步說,即便人皆“欲仁”,且不受時空所限,帶有普遍性,那麼問題同樣存在。“欲仁”是目的,但“欲”之實現的可能與不可能,很大程度上則取決於手段的是否恰當。手段恰當,則可“我欲仁,斯仁至矣”;手段不恰當,非但“欲仁”無成,而且還會適得其反,善花結出惡果,好心辦了壞事。

“欲仁”的手段之所以重要,乃是因為人是一個既矛盾又複雜的存在。正如別爾嘉耶夫所說的:“人懸於兩極;既神又獸,既高貴又卑劣,既自由又受奴役,既向上超升又墮落沉淪,既弘揚至愛和犧牲,又彰顯萬般的殘忍和無盡的自我中心主義。”也就是說,人雖是道德主體,且具有道德自覺的能動性,但其作為主體這一無可懷疑的事實之本身,同時也就意味著他的道德生活的多樣性,既可向善,亦可趨惡。主體之為主體,就在於有選擇的可能,有自由意誌實現的空間。如果像孟子所說的,人性之善猶水之就下,那麼也就等於說在道德領域,一切都是必然的,非如此而不可。這樣的話,道德主體又何以體現,自由意誌又怎麼實現呢?而一旦道德主體的能動性不複存在,其“內聖”也就不再可能。因而,問題的實質又在於,手段的是否恰當,關鍵乃在於在人的“欲仁”之過程中,有無道德主體的真正存在,或曰是否將人性作全幅的看待。

問:聽了您的這番分析,我大致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如果我理解不謬,儒家的理論欠缺主要是對人的道德意向缺乏動力學的分析,其“內聖”無根,亦可表述為人的“內聖”缺乏道德動力。

答:世界上形形色色的道德學說,目的隻有一個,即勸人為善,不同的隻是選取的路徑不一。其實,善不僅僅是靠勸就可以實現的。關鍵是從對人性的分析著手,找到道德的動力所在。人雖有理性,但主要的還是感性的,而且有私心和私欲,都想得到感官的快樂,都想過得比別人好。這是人的基本特性,而且是社會化的結果。所以,我們談道德生活,談“內聖”,必須以此為基點。

凡是人都有私心私欲,都有利益關心。既然這是一個鐵的事實,是誰也無法否認的,那麼我們思考人的道德完善之問題,就必須在這一事實的基礎上做文章,盡可能做到既能滿足人們的私心私欲,又能使整個社會趨於善。人不做於自己沒有好處的事情,遇事總得要權衡得失。你勸他為善,做好人,他就必然會想到,為善有何好處,好人是否一定有好報。如果你不能給他滿意的答案,你再苦口婆心也是白搭。人就是這樣的現實,而且一點也不值得指責。因之,一種好的道德學說必須是,既可抑製人的私心私欲,同時又可使其私心私欲得以實現。這看起來好像是一悖論,很不好理解,但實際上又確實是道德領域的奧妙所在。儒家乃至其他形形色色的世俗化的道德學說之所以是蒼白的,就在於隻有勸勉,而沒有鼓勵;隻是對私心私欲的抑製,而沒有私心私欲的實現空間(僅從理論上說);隻是一味地勸人做好人,卻無法使人感到做好人有何好處。很顯然,這樣的學說盡管在言辭上說得天花亂墜,但卻很難指導人們的道德生活。

問:世界上有這麼一種道德學說嗎,既可抑製人的私欲,但同時又可使其私欲有實現的空間?

答:有的。這就是宗教。以基督教為例。一方麵基督教主張“愛人如己”,主張禁欲主義,但另一方麵它有關原罪、天國的學說又使人的私欲得到最大程度的滿足。為了得到一張進入天國的門票,人們願意放棄今生的利益追求,願意做義人。因為他們的失去,將會在身後的世界得到極大的回報。

我這裏隻是點到為止,沒有展開來談。其實基督教是一種極其精致和係統的道德哲學和曆史哲學,並且是一種很有特色的時間觀和世界觀。

問:我們剛才談得比較散,能否請您再歸納一下,看看儒家的“內聖”之學,理論欠缺究竟體現在哪些方麵?

答:該問題由於以往的學者都沒有思考過,無現成的理論成果可以借鑒,而且我自己也是近幾年才有此問題意識,所以思考尚不成熟,更談不上係統化。如果強作歸納,大概可以歸納為如下幾點:

第一,在人性問題上,儒家將“應然”等同於“實然”,將理論預設等同於經驗事實。實際上,人性之善惡,隻能從價值層麵看(即視哪一種預設於人類的道德生活和健全社會之建設更有益),如果從事實的層麵看,永遠也說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