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幾乎自馬克思主義誕生之日起,馬克思的學說就受到了西方資產階級學者的質難。尤其對於他對整個人類曆史之行程的看法,批評最多。19世紀的新康德主義,20世紀初的新黑格爾主義,尤其是波普爾、哈耶克等人,都在曆史哲學領域批評馬克思的世界曆史理論。對此,不知您是怎麼看的?
答:任何一個學者和一種學說都是時代的產物,都要受時代的局限,馬克思也不另外。馬克思也是人,而不是神,我們不應該將其神化和聖化。凡是人,就必然有人的局限,有認識能力的局限。這個世界上沒有無所不曉的人,也沒有時時處處都是正確的人。相應的,任何理論都不是絕對的。如果我們不這樣看問題,而是把馬克思主義當作絕對真理,認為它囊括了人類的一切智慧,是人類思想史上的頂點,那麼也就意味著,不僅馬克思主義不會再有發展,就連整個人類亦停止了思想。我想,我們在尊重馬克思的同時,這一點也是應該想到的。
至於近百多年的西方學者對馬克思的批評,依我看,原因較為複雜,不能簡單地看問題。第一,馬克思的學說的確有待完善的地方,需要曆史實踐的檢驗。而且,這一百多年來,人類曆史的許多現象又確實同當年馬克思所預料的大不一樣。比如說,馬克思認為資本主義社會已經腐朽沒落,時日不多。可是在20世紀,資本主義非但沒有滅亡,而且其境況比19世紀還要好得多。又比如,馬克思認為社會主義一定取代資本主義。可是時至今日,就全世界的範圍來看,似乎很難看出此種必然性的存在。理論與現實的反差如此之大,原因可能在實踐,也可能在理論,這不能不促使一些學者在理論上進行反思。第二,馬克思主義是近代西方理性主義哲學傳統的產兒,亦深受其影響。而近代西方以笛卡爾、黑格爾為代表的理性主義哲學又確實存在諸多問題。特別是按照此種哲學而理解社會曆史,尤為不妥。理性主義同科學主義可謂孿生兄弟,而科學主義見之於社會曆史領域,同樣是弊大而利小。也可以說,新康德主義、新黑格爾主義,乃至許多其他的學派和學者對馬克思的批評,主要的乃是對西方哲學傳統的反思,對理性主義和科學主義的批判,並不意味著他們有意跟馬克思過不去。我們知道,西方的曆史哲學有思辯的曆史哲學和分析的曆史哲學之區分。思辯的曆史哲學談的是曆史的本體問題,追求的是曆史中的必然性和規律性。此種曆史哲學之特點在於,它告訴人們曆史是可知的,由過去和現在就可以知道將來。然而它的優點在此,缺點亦在此。因為它過分地相信人的曆史認識能力,或者說它根本上就是忽視了曆史領域的認識論問題。分析的曆史哲學就是因為不滿意傳統哲學的這一點,才對思辯的曆史哲學發起攻擊。此種曆史哲學的主要觀點是:曆史不能作為科學的研究對象,因而亦無規律性可言。科學考察的對象是重複的,而曆史卻是一次性的,沒有重複之現象;科學家從事研究,價值是中立的,而曆史學家不可能做到中立,其研究要受到自己諸多主觀因素的幹擾,因而也是不可能完全客觀的。更重要的一點是,曆史由於無規律可言,所以未來是不可以預測的。由於馬克思對曆史的縱向考察之思路來自近代的理性主義哲學,特別是來自於黑格爾的曆史辯證法,所以馬克思以後的西方學者在反思和批判傳統哲學時,也就難免不涉及到馬克思。這是第二個原因。第三個原因是,20世紀以蘇聯為代表的社會主義之實踐,亦的確出現了許多令人痛心和令人費解的現象,如蘇聯的“大清洗”和中國的“反右”與“文革”等等。更令人不解的是,在政治生活中,社會主義的國家大多強調集權和服從,反倒那些資本主義國家更顯得民主和自由。在經濟生活中,資本主義發展穩定而迅速,而社會主義國家大多處在第三世界,既貧窮又落後。在文化生活領域,西方的資本主義社會享有較為充分的新聞自由、言論自由,科技與藝術亦為繁榮,而在一些社會主義國家,文字獄卻是屢屢發生,甚至比起古代的專製主義社會來有過之而無不及。這種種現象不能不引起人們的深思,是不是馬克思當年繪製理想藍圖時,考慮有失周全。
問:對於曆史規律與曆史預測之問題,西方學者所論最多。您能否將他們的觀點大致歸納一下?
答:對此問題,西方學者雖然觀點大體一致,而且學術立場亦是格外的鮮明,但各人或各派的致思理路又大為不同,實在不好籠統地歸納。我在1992年出版過一本《史學與神學——西方曆史哲學引論》的書,對思辯的曆史哲學和分析的曆史哲學都有過較為詳細的介紹。您如有興趣,可找來看看。而且我當時的寫作意圖亦在通過對西學的介紹而使國人真正明白所謂的“曆史規律”和“曆史預測”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今天隻專揀波普耳說說。波普爾嚴格說來並不是一位曆史哲學家,而是科學哲學家,他的“猜想與反駁”或言“證偽”說在國際上有重大影響。然而他又同時關心社會曆史領域中的一些重大問題,並作過巨大貢獻。他的《曆史決定論的貧困》和《開放社會及其敵人》兩書被認為是20世紀西方學界批判曆史決定論的經典文本,其思路亦是格外的新穎,並且很有說服力。比如,他認為曆史預測不可能,僅用寥寥數語,就把問題說得既清楚又透徹,而且無可辯駁。他說:
“我的論證可以概括為如下五個論題:
(1)人類曆史的進程受人類知識增長的強烈影響。
(2)我們不可能用合理的或科學的方法來預測我們的科學知識的增長。
(3)所以,我們不能預測人類曆史的未來進程。
(4)這就是說,我們必須擯棄理論曆史學的可能性,即擯棄與理論物理學相當的曆史社會科學的可能性。沒有一種科學的曆史發展理論能作為預測曆史的根據。
(5)所以曆史決定論方法的基本目的是錯誤的,曆史決定論不能成立。”
問:我們剛才談的幾乎都是文本研究,是從西方的思想史上來看以往人們對資本主義社會之誤見的原因所在。下麵能否請您就資本主義的曆史定位問題,談談您自己的看法?
答:首先我們要明白一點,任何概念都是人造的,都是工具理性的東西,用途不外乎可以方便我們對事物的認識,切不可被概念所左右。“主義”這一概念也不另外。當年胡適提出“少談些主義,多研究些問題”,實在是有睿見的。“主義”是近代的用語,古人沒有這樣的說法,古人不同樣生活得好好的嗎?相反,倒是有了“主義”之後,人類因為信仰“主義”的不同而相互隔膜和相互仇視。20世紀的大半時間,世界範圍內的東西方對立,兩大陣營的對立,不就是由於“主義”所引起的嗎?概念可以幫助人們理解事物,但卻又容易使其理解模式化和教條化。
在我看來,所謂“資本主義社會”。如果從其曆史位置看,就是我們常說的“現代社會”。這裏關係到對整個人類曆史進程的看法。盡管學者們對一部人類曆史作了多種多樣的分期,但在我看來,至今為止,人類曆史不外乎三種形態,三個大的階段,即原始社會、傳統社會、現代社會。盡管這三個概念較為寬泛和模糊,但其所蘊含的曆史文化之特征應該是比較清楚的。何為原始社會?這個問題無需解釋,大家都知道是什麼樣的一種社會。至於傳統社會是什麼,應該說也是清楚的。但這裏有一點必須明確,即衡量傳統與現代,我們不能以自然時間為尺度。比如說21世紀的今天,在自然時間方麵,各個民族各個國家都沒有區別。但是如果從曆史時間方麵看,就很不一樣了。有的民族早已進入現代社會,而有的民族至今還在傳統社會。而且傳統與現代之區別,也不僅僅體現在物質文明方麵。不能說,你有電視看,有汽車坐,享受空調,會玩電腦,懂一點外國文字,就是現代人了。
問:那麼以什麼作標準才能區分傳統與現代呢?
答:這是兩種不同形態的社會,因而其區分的界限也是全方位的。大體而言,在政治上,傳統社會是人身依附的關係,實行專製主義,個人服從國家。而在現代社會,人身依附關係不再存在,崇尚自由民主,以個人為本位。在經濟上,傳統社會為自然經濟。而在現代社會,生產是社會化的,以市場為樞紐。在思想文化方麵,傳統社會是一元化的,很少有思想的自由,思想文化不是為國家服務的,就是在教會的控製之下。而現代社會,思想自由,文化多元化,人們在文化生活中可以充分地張揚個性。
問:可不可以這樣說,資本主義社會就是現代社會?
答:在我看來,這兩個概念應該是等同的。這在西方的曆史上體現得最為充分。
問:資本主義社會絕不是曆史的終極狀態。它既然是曆史的產物,那麼也就意味著它同樣有曆史的局限性,亦必將被新的社會形態所取代。您認為資本主義社會的前景會是怎樣,取代它的又將是怎樣的社會?
答:傳統與現代是兩個相對的概念,任何現代的東西都將成為曆史。至於未來的社會將是什麼圖景,資本主義將會被一種什麼樣的社會形態所取代,這樣的問題是無法回答的。原因就是我們剛才說的,曆史是不能預測的。哲學不是巫術,不是神秘文化。巫術喜歡作預測,而哲學卻拒斥這樣做。再者,現代社會之變化如此之大,許多新的事物出人意料,誰能說清楚一百年後的世界會是什麼樣子。譬如克隆技術的產生,將會從根本上改變人類的社會結構,甚至會改變人的概念。試想一下,如果大批的克隆人得以產生,這個社會將是什麼樣子,人與人的關係又將是怎樣?我想,這樣的問題是誰也回答不了的。
問:既然現代社會即為資本主義社會,為何“資本主義”這一概念長期以來在人們的觀念裏會是貶義的?此種現象在我國尤為明顯。這麼多年來,我們拒斥西方文化,甚至包括中西文化的大討論,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我們認為資本主義社會弊端多多,不能作為我們效仿的樣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