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您的這一提問實際上把我們帶到了另一個問題域,即從十字架的一橫如何去認識資本主義社會之結構。的確,在我們的漢語世界,資本主義是一種罪惡的社會,弊端多多。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認識?一是由於意識形態的愚民,有意地渲染資本主義社會的弊端;二是由於我們對資本主義社會的內在結構和內在精神缺乏認識;三是由於中國傳統的一些觀念根深蒂固,混淆了我們的是非觀,以至於將鮮花當毒草,把毒草當鮮花。
問:在我們以往的認識中,資本主義社會之所以是罪惡的,就在於:一、社會財富分配不公,兩極分化嚴重;二、張揚個人主義,鼓勵自私自利;三、宣揚抽象的人性論,其人道主義也是虛偽的。應該說,這種種現象在幾百年的資本主義發展史上也是確實存在的。如果這樣的話,怎麼可以說我們以往對資本主義社會的認識有誤呢?
答:我覺得,欲客觀地認識資本主義社會,首先必須要有如下兩點認識:
第一,認識一個社會,同時也是對其評價。而任何評價都得有一個尺度。但是,尺度的選擇是人的主體行為,帶有濃厚的主觀色彩。也可以說,你選擇什麼樣的評價尺度,將決定著你對一個社會得出何種認識結論。就資本主義社會這一個案來說,對其評價主要有兩個尺度,一個是前資本主義社會,另一個是思想家們所想象的未來理想社會。這兩個尺度,一個是曆史中的,另一個是觀念中的。很顯然,用這兩個尺度分別地評價資本主義社會,自然地會得出兩種認識結論。具體說,用前資本主義社會作為參照物,資本主義社會顯然是進步的,值得肯定的。但是如果用人們想象的未來理想社會作為評價的尺度,資本主義社會卻是罪惡的,可值貶抑和批判的地方很多。然而這兩個尺度,我們應該選擇哪一個呢?或者說是不是可以把兩把尺度都拿在手裏呢?依我看,資本主義社會的進步性隻能體現在它同前資本主義社會之比較上麵,而不能用一種盡善盡美的標準來衡量它。盡善盡美的社會隻有天國才有,人世間是沒有的。因為任何人世間的社會都是由人所營建的,而人不管在德性上還是在知性上都是有限的。有限的人類不可能創造出一個無限美好的世界。這是一個基本的人類學定律,是任何人在任何時候都無法改變的。人無法變成天使。相應的,他們也永遠創造不出一個天堂般的世界。思想史上雖然有不少的人曾試圖將天國的圖景搬到地上,但那隻是這一部分人的美好願望,是水中月,鏡中花。我們絕不可像水中撈月的猴們那樣,以為水中的月亮就是天上的月亮。理想的盡善盡美的社會固然值得向往,但那隻是理想而已,切不可以為真能在人類的未來實現,更不可以之為尺度而貶低現實的社會。仙女畢竟是虛構的,如果以仙女為標準而擇偶,那就隻有一輩子打光棍了。
第二,認識或評價一個社會應是全方位的,結構性的,而不可以隻見樹木,不見森林。多少年來,我們犯了經濟決定論的簡單化的毛病。認識一個社會,隻是局限於它的生產關係或所有製形式。實際上,社會的發展是多方麵的,絕非隻是體現於一個方麵。就資本主義而言,它絕不隻是一種經濟形態,而是一種社會形態或文化形態。其作為社會形態或文化形態,除經濟領域之外,尚有極其豐富的內容。如果我們對其豐富的內容視而不見,或閉口不談,那麼又如何認識其精神實質呢?
問:的確,這些年來,我們漢語學術界乃至一般國民對資本主義社會的認識是有偏頗之處的。對此,有一種現象很能說明問題。在我們現行的意識形態看來,資本主義社會毛病多多。教科書這麼說,大會小會也是這麼說。可是我們的國人一旦到了西方世界,隻要有條件,大多都想留在那裏。中國有句古話: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許多國人都想出國,出了國又不想回來,說明人家西方世界確有誘人的地方,亦說明我們的思想形態確有失真的地方。但是,另一種現象也是值得思考的,即在許多國民的心目中(包括絕大部分的所謂學者和教授),資本主義世界始終是罪惡的,理當受到鄙棄和批判。當然,這裏麵有意識形態的作用,但是我又想,除了這一原因之外,是否還同我們對資本主義社會的一些基本理念和基本做法缺乏深層次的認識有關。
答:西方文化是異質文化,資本主義社會相對我們的中國社會也是一種異質性的社會。對於異質文化或異質社會的認識,肯定會存在認識上的偏差。這本是一種正常的現象。如果再加上意識形態的誤導,偏差更是難免。我可以舉幾個例子來說明這一點。
例一,個人主義。
個人主義是相對於集體主義而言的。長期以來,我們無思考地認定,集體主義是好的,個人主義應當受到批判。實際上,在一個健全的自由民主社會,所提倡的應該是個人主義,而不是集體主義。道理是,集體主義以泯滅人的個性和主體性為代價,且容易導致政治上的專製主義;個人主義雖在道德上缺乏崇高,但卻是自由的保障,同時可以防範專製主義的產生。再者,個人主義更符合人性,而集體主義則容易導致對人性的扼殺。
為何在我國,個人主義會遭到絕大多數人的鄙棄?原因就在於,國人將個人主義等同於利己主義。實際上,這二者完全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個人主義是政治學的概念,對應的是集體主義或國家主義;利己主義是倫理學的概念,對應的是利他主義。個人主義體現的是社會縱向關係,反對的是一切壓迫個人自由的政治權威,如君權、族權、教權等等;利己主義體現的是社會橫向關係,所指的是自我與他人在發生利益交往時的自私自利。很顯然,這二者完全不是一回事。可是我們的國人不明晰二者的區別,而是無思考地將二者等同起來,並以之作為拒斥資本主義文化的道德根據。
例二,自由與自由主義。
應該說,自由是人類的最高價值和終極理想。正如裴多菲所說的:“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奇怪的是,在20世紀的中國,人們為了推翻所謂的“三座大山”,傳頌著裴多菲這首詩。但一旦“三座大山”被認為推翻之後,自由卻成了貶義詞,且帶上一些意識形態色彩的限定詞,叫做“資產階級自由化”,似乎自由隻是資產階級的東西,是剝削階級所追求的。
為何會是這樣?原因就在於長期以來,我們對“自由”二字的理解有問題。在絕大多數人看來,自由就是不要紀律,不要權威,不要領導,自行其是。所以前些年有“自由散漫”的說法,直接將“自由”等同於“散漫”。此種認識上的偏差,就連受過西方文化熏陶的孫中山亦為如此。在他看來,中國人自古以來不是自由太少,而是自由太多。他甚至將“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於我何有哉”視為先民的自由歌。由於將自由作貶義的理解,以致孫中山將個人自由同國家利益對立起來,認為為了後者可以犧牲前者。他就這樣明確說過:“個人不可太過自由,國家得完全自由。到了國家能夠行動自由,中國便是強盛的國家。要這樣做去,便要大家犧牲自由。”
不難看出,對於“自由”的精義,中國人是認識不到的,更認識不到其同資本主義社會之關係和在現代社會的意義。自由同專製是對立的,是民主的基石。隻有在政治自由、經濟自由和思想自由的社會,才會有民主政治。
例三,私有製。
我們知道,近代資產階級的一些重大法典,都將私有製視為捍衛公民權利的法寶。法國《人權宣言》寫道:“一切政治結合的目的都在於保存自然的、不可消滅的人權;這些權利是自由、財產權、安全和反抗壓迫。”然而在我們近幾十年的權力話語裏,私有製是罪惡之源。即便在提倡市場經濟和允許多種所有製並存的今天,國人對於私有製還是不能接受,總認為有了私有製,便有了剝削階級,人們又會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會被重新投到水深火熱之中。殊不知,正是由於公民沒有財產的所有權,他們才會遭受到更為殘酷的剝削和欺淩,才會真正地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那麼,私有製的意義究竟在哪裏呢?是不是像權力話語所說的那樣,僅僅是為了維護資本家的利益呢?
其實,該問題很好回答。答案便是;財產的所有權是自由的保障,是民主政治的經濟基礎。道理非常簡單,一個人如果沒有自己的私有財產,或者說他的私有財產得不到法律的保護,那麼就意味著他一無所有,其生存隻能依靠別人。而一個生存尚得不到保障的人,是沒有人格自由的,隻能做奴仆,聽任人家的擺布。我們知道,奴隸之所以為奴隸,過著非人的生活,根本原因便在於他們一無所有。
關於這一點,馬克思和恩格斯也是認識到了的。馬克思將亞細亞生產方式的社會稱作“普遍的奴隸製”社會,就在於他認識到,在這樣的社會裏,沒有私有製,整個社會財富集中在一個人手裏。誰的政治權力大,誰就是“惟一的所有者”,全國人民都是他的奴仆。
例四,抽象的人性論。
近代西方的資產階級學者非常重視人性、人道、人權等概念,亦將“天賦人權”,“人人平等”作為自由民主社會的基本法則,而且各國的政治、經濟乃至思想文化之實踐亦大體上是按照這一法則而進行的。可是在我們的權力話語裏,西方資產階級的此種思想和做法,被視為“抽象的人性論”,甚至被說成是騙人的把戲。實際上,對人性的看法必須是抽象的和超階級的。道理同樣很簡單:隻有把人性看作是抽象的,超階級的,才可能不會產生特權階級和極權人物,法律和製度才會具有普適性的功能,每一個人都必須在其規約之下。如果不作這樣理解,而是將人性看作階級性,那麼也就意味著,人與人生來就是不平等的,一部分人壓迫另一部分人(或者某一強權人物淩駕於所有國民之上)乃是理所當然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