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中西啟蒙思想之異同(2 / 3)

(三)中國的讀書人由於沒有獨立的身份和獨立的人格,在道與勢之間一直處於極其尷尬的處境。如此一種狀態,決定著他們始終擺脫不了專製政治的束縛。就明末清初的情況而論,雖然有李贄、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這樣不與政府合作的硬骨頭,但在整個士林,畢竟隻是極少數,根本不足以代表士大夫這一群體的價值取向。更何況,黃、顧、王等人不與政府合作,隻是出於民族主義考慮,根本不意味著他們同專製政體的決裂。換句話說,中國幾千年來的社會結構以及士大夫在這一結構中的特殊處境,勢必導致士大夫對於專製王權采取妥協的態度,或者說二者之間有著相互依存的關係。士大夫們很難從既定的社會結構中獨立出來,站在專製王權的反麵。此種狀況,在20世紀仍沒多少改變。

(四)西方啟蒙思想家講平等,宣揚天賦人權論,思想來源在基督教的平等觀。此種平等觀首先強調的是人格的平等與自主,從而進一步擴大到政治、經濟乃至思想文化領域。而中國啟蒙思想家講平等,很大程度上隻是道德層麵上的平等,即人人都可為堯舜。他們看重的不是個體之私,而是“天下之公”。雖然他們一再地宣揚人各有私,但目的隻在反對禮教的禁欲主義,並沒有將人性之私作為分析社會政治結構的起點和基點。因而他們認同的仍是聖人之道和三代之治,還是民本主義的那一套。就連最為激進的陳獨秀和魯迅亦為如此。

(五)西方的啟蒙運動從笛卡爾和培根時代開始,就有一根紅線貫於其中,這就是科學理性。思想家們批神權,批世俗王權,都是基於科學理性。中國的啟蒙思想家雖然也可獨立思考,也可說是理性的,但卻同西方的科學理性大為不同。他們對社會對曆史缺乏細密的分析,很大程度上隻是一些直觀的認識。所以他們寫不出像洛克、孟德斯鳩、盧梭等人那樣富有理論色彩和科學精神的著作,其對專製主義的批判也就自然缺少火力。特別是,由於缺乏科學理性,對於往後的中國社會該如何營建,他們是拿不出行之有效的方案的。即便有的人試圖製定方案,也大多是些烏托邦的藍圖。

(六)明清之際的思想家雖然有著強烈的反程朱理學的傾向,但同時他們又深拘於儒家思想的陷阱之中。即是說,他們反對的隻是程朱,而不是孔孟。或者說,他們反對的隻是那些明顯地束縛人性的綱常倫理,而對儒家深在的負麵價值卻認識不到。比如,他們批判君主專權,提倡民本主義,提倡天下為公,卻不知民本主義、天下為公等思想,正是儒家思想中最應該予以批判的東西,因為此等思想正是君主專製的觀念形態。甚至可以說,儒家的民本主義、天下為公的思想如果不予以學理上的究問,任何思想啟蒙都是沒有意義的。20世紀的新文化運動乃至往後幾十年的曆史最可證明這一點。

問:對於中西啟蒙思想之異同乃至中國啟蒙思想之特點的成因,您作了比較詳細的分析。下麵我想再問:中國特色的啟蒙究竟給往後中國社會的發展帶來什麼樣的影響呢?

答:首先聲明一點,我在很多場合對中國式的啟蒙都表示不滿,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對其曆史功績和曆史地位一筆抹煞,全盤否定。事實上,不論是明清之際,這是20世紀,思想家的呐喊和抗爭都是有意義的,一方麵說明他們自己的思想有了一定程度的覺醒,另一方麵他們的呐喊又在一定程度上喚醒了沉睡的國民。比如說20世紀,如果沒有魯迅、胡適乃至陳獨秀等人的啟蒙工作,往後的中國人恐怕連現在的思想覺悟都沒有。我之所以對其持批評態度,絕不是為了否定它的進步意義,而是深感到:(1)它在許多問題上的思考是不到位的,有的方麵甚至是用陳腐的東西反對先進的文化;(2)正因為上述這一點,才導致20世紀中國,不僅陳腐的舊文化沒有得到應有的清理,而且在政治和思想文化領域還達到了一枝獨秀的程度。20世紀中國,有一現象尤為突出,並且很值得我們思考。一方麵,人們反傳統反封建,傳統中許多優秀的東西被拋棄得幹幹淨淨,更遑論子曰詩雲。可另一方麵,人們又將應予否定和批判的傳統中的東西予以發揚光大,並將其作為指導全民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法則。

問:您所說的傳統中負值的東西,是不是您一再批判的民本主義?

答:是的。關於這一點,我們已經談得夠多的了。這裏我仍想強調的是:真正妨礙中國走上現代化道路的是民本主義。可是在整個20世紀,國人都將之視為法寶,視為理想和高尚的東西。而這也就是我剛才所說的,把毒草看作鮮花。

問:我們談的是中西啟蒙思想之比較,您對中國式的啟蒙之評價,總體上看是批評勝於讚揚,這是否意味著您對西方的啟蒙是全盤肯定的?

答:並不盡然。也可說西方的啟蒙尤如一把雙刃劍。一方麵,它在根本上喚醒了西方人,從而使西方社會真正走上了自由民主的道路。但另一方麵,它本身又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一種新的壓迫力量。往後科學主義的膨脹乃至世界範圍內的政治極權主義,西方的啟蒙運動都難脫幹係。

問:在我們以往的教科書中,西方的啟蒙運動之曆史地位很高,幾乎沒有貶詞。您認為它的積極意義究竟體現在哪些方麵?

答:以往的教科書所說的西方啟蒙運動,基本上隻是局限於18世紀的法國啟蒙運動。這是權力話語對曆史的任意剪裁所造成的曆史誤見。那麼問題是,為何權力話語對法國的啟蒙運動格外重視?按照我的理解:(1)法國啟蒙思想家的無神論傾向格外強烈,而這一點同我們這幾十年來的權力話語十分吻合。實際上,像愛爾維修、霍爾巴赫、拉美特利等人,思想是淺薄的,也沒多少理論建樹。可是在我們的權力話語裏,被當作重要的思想家來看待。原因就是這些人都是無神論者,唯物論者。(2)法國思想界烏托邦情結格外突出,在經濟和社會地位方麵要求平等的呼聲最高。這一點又是同我們的權力話語吻合的。而且,這時候的法國空想社會主義者的思想水平同樣是很低的。(3)法國啟蒙運動引來了法國大革命。而這場革命,尤其是雅各賓派的恐怖統治,同我們所尊奉的權力話語中的暴力學說極為吻合。法國革命被視為榜樣,實行恐怖統治的羅伯斯庇爾被看作無產階級專政的先軀。也可以說,在我們的權力話語裏,法國革命因為有雅各賓派的恐怖統治而偉大,而法國啟蒙運動亦因法國大革命的偉大而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