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不管是“體”也好,“用”也好,儒家的根本屬性乃是政治倫理,核心內容在德治主義(或曰民本主義)。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是否意味著20世紀的中國人,之所以沒有處理好中國文化的“體”“用”關係,乃是因為他們對儒家的根本理念和價值理想缺乏批判性的認識?
答:是這樣的。我們不妨以新文化運動為例。當年的魯迅、胡適、陳獨秀、李大釗、吳虞,也包括如梁啟超、梁漱溟、杜亞泉、辜鴻銘這樣一些傾情於傳統的人,都隻是看到儒學在“用”的層麵上的一些毛病,而對於它的道德理想乃至“內聖外王”的致思模式,不但沒有從學理上予以反思,而且還是無思考性地予以認同和張揚。當時對儒學的批判,喊出“打倒孔家店”的口號,都是出於對“禮教”的仇恨,誰也沒有想過,“禮教”何以可能,建立在一種什麼樣的理念之上?如果此種理念之本身不予反思,儒家之“禮教”又如何能夠退出曆史舞台?由於類似的問題,誰也沒有認真對待過,所以才會導致這樣的曆史悲劇:舊的“禮教”雖然不複存在,但取而代之的卻又是一種新的“禮教”;孔家店鋪隻是換了一塊招牌,裏麵的貨色幾乎沒有變化。如果說有變化,也隻是一些標簽和包裝。借用一句老話說,是新瓶裝舊酒,而不是舊瓶裝新酒。
問:關於民本主義和德治主義與中國之曆史與現實的關係,我們也是討論過的。而且您在近些年的著述亦多有闡述。但是,我仍有不明白的地方。既然中國文化之主幹為儒學,而儒學的價值理想又在它的民本主義或德治主義,那麼也就意味著,我們否定儒學的價值理想也就等於否定了它的現代價值。倘若這樣,我們又如何去尊重和繼承傳統呢?
答:在此問題上,人們往往落入思想誤區,以為對儒學予以批判就是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否定,就是數典忘祖,甚至還將其同愛國與否聯係起來,好像不信從孔孟的那一套便是賣國賊。我不知此種邏輯是從哪裏來的,更不知它的始作俑者是誰。其實,這一邏輯是非常荒唐的。更可笑的是,許多口喊尊重傳統尊重儒學的人,對於什麼是傳統什麼是儒學,連基本常識也沒有。而對於如何看待傳統以及如何看待傳統與現代的關係,更無學理上的思考,很大程度上隻是“一犬吠日,十犬吠聲”。
那麼,人們以往的思想誤區究竟在哪裏呢?第一,將傳統僅僅等同於中國文化傳統,認為隻要對中國文化傳統不敬便是文化虛無主義。實際上,傳統有大小之分,猶如若幹個同心圓。就一國同世界的關係論,一國的傳統是小傳統,世界文化之傳統是大傳統;就一國之範圍而論,區域性的文化傳統為小傳統,一國之內的文化傳統為大傳統。這樣一種關係決定著,人們如果不認同(事實上也不可能)自己的民族文化傳統,並非意味著他們無傳統可依。因為除了小傳統,他們還有大傳統,絕對不可能成為文化虛無主義者。第二,將中國文化傳統僅僅等同於儒家傳統,似乎除了儒家思想,中國文化中就再也沒有什麼可依憑的。實際上,中國文化豐富多彩,且體現於人們生活世界的方方麵麵。僅就思想形態來說,就有儒釋道三家。我們怎麼能夠說不讚同儒家的那一套,就等於不要傳統。除了儒家,釋道兩家難道就不是傳統?何況,對傳統的尊重和發揚,也不見得一定要在思想形態方麵下功夫。例如一個廚師,他同傳統的關係,主要是繼承和發揚傳統的飲食文化,學會怎樣做好菜,色香味俱全,而用不著去鑽研儒學,更用不著將孔夫子尊為祖師爺。又如我自己。這些年來,我因對儒學持批判性的觀點,常常被人視為西化派,自由主義者,似乎我對儒家的一些基本理論不滿意,就是對傳統的不敬。這實在是一個誤會。從總體上說,我對中國文化傳統是認同多而否定少。比如中國古代的文學、語言、藝術等等,我都是很認同的,且受其影響較深。就是儒釋道三家,我也沒有一概否定。我雖然不能過佛道兩家的生活,但卻深知他們在中國文化乃至現代生活中的意義。即便對於儒家,我也在許多方麵是認同的。比如它的義利之辨、君子與小人之辨、忠恕之道、仁愛思想等等,如果從私人領域而言,我認為都是很好的,在現代社會仍有價值。我不敢認同的隻是,儒家將私人領域同公共領域混為一談,以“內聖外王”作為立國之道。
問:您一再強調過,人不能離開傳統,如果棄傳統而不顧,必將成為無源之水,無根之木。而且這個世界上也不可能有完全脫離傳統的人。但是,傳統與現代畢竟是一對矛盾。這二者,不管是對立的,還是對立的統一,但畢竟有相互衝突的一麵。現代人一方麵要尊重傳統,離不開傳統,但同時又要在一定程度上否定傳統,超越傳統。如果沒有對傳統的否定和超越,社會不可能有發展,更不會有所謂的現代。這樣一種關係既簡單又複雜。言其簡單,是因為其對立統一的道理不難理解;言其複雜,是因為繼承與超越這二者不知如何取舍。傳統是一個複雜的整體,一個結構性的整體。特別是一種文明古老的傳統更是這樣。我們通常把文化分為物質、製度、觀念三個層麵。這三個層麵的文化在傳統深厚的民族往往是結構性的,一榮俱榮,一衰俱衰。如果這樣的話,那麼對於傳統,何者該取何者該舍也就成了大問題。盡管我們這麼多年來,一直把“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當作一個原則性口號,但我仍疑慮,此種口號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因為它仍然不能解決何者該取何者該去的問題。此問題不解決,我們將既不懂得如何去尊重傳統,也不知如何在傳統的基礎上超越。對此,很想聽聽您的意見。
答:該問題很複雜。20世紀中國學術思想界有關中西文化大討論至今未得善果,原因也就在這裏,即學者們對於這一話題的基本理論和思想原則不甚了了,有的甚至根本就沒有思考過。其實,中西文化之比較或傳統與現代之關係的研究,並非隻是一個對傳統的態度問題,更非擺譜可以解決。它的學理之要,是必須對討論的問題乃至現時代有一個清醒的認識,有一條正確的思路。
那麼何謂正確的思路呢?我的理解是:
(1)認識人類文化從一元到多元再到一元的發展規律。
(2)認識傳統深厚之民族的文化乃是結構性的。
(3)認識現代社會同傳統社會根本區別之所在。
(4)認識何種文化在現代社會充當著主導和支配他者的角色。
(5)認識在未來社會,文化的世界性和民族性將會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
我想,我們的國人,特別是那些熱心於文化問題的學者,如果能夠循著這樣一些思路去想問題,就不至於茫然了,對於中國社會和中國文化的出路也就有了正確的認識。一個世紀以來,文化論爭熱熱鬧鬧,之所以莫衷一是,原因也就在於學者們沒有一條清醒的致思理路。
至於您所說的“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的口號,的確是沒有什麼意義的,說了等於白說。類似的口號還有“古為今用,洋為中用”,同樣是沒有意義的。
問:對於中國文化的出路問題,學者們提出了各種解決方案。新儒家主張“返本開新”,林毓生主張“創造性的轉化”,李澤厚主張“轉化性的創造”和“西體中用”,張岱年主張“創造性的綜合”、胡適和陳序經主張“全盤西化”。對於這諸多主張,您是怎麼看的?
答:這個問題很大,我不可能談得很細。
現代新儒家主張“返本開新”,之所以受到一些新進學者的批評,就在於他們所“返”之“本”有問題。他們心目中的“本”,按照牟宗三的說法,即儒家的“道統”,或者說是儒家的內聖之學。他們雖然不反對民主和科學,但卻不主張從西方文化中借用這“德”“賽”二先生,而是認為隻要返回到儒家的內聖之學,同樣可由之而在中國發展起民主和科學的外王事業來,即“內聖開出新外王”。此種主張的思想缺失,我們已經作過討論。按照我的理解,儒學作為一種政治倫理學,根本缺陷乃在於“內聖無根,外王無橋”。如果將其同民主和科學聯係起來考慮,我的基本觀點是,儒學既是反民主反自由的,也是反科學的。這也是我自己這些年為什麼致力於對儒學反思的根本原因所在。
林毓生雖是海外學者,但其“創造性轉化”之主張在國內學界很有些影響。何謂“創造性轉化”,按照林氏自己的解釋是:“使用多元的思考模式,將一些中國傳統中的符號、思想、價值與行為模式選擇出來,加以重組與改造,使經過重組與改造過的符號、思想、價值與行為模式,變成有利於革新的資源;同時,使得這些質素在革新的過程中,因為能夠進一步落實而獲得新的認同。”從這裏,我們可以看出林毓生至少有兩點缺失。一、在他眼裏,中國傳統中的一些符號、思想、價值和行為模式如同一塊塊的積木,是可以重組與改造的,亦如商店裏的商品,可以任憑顧客挑選。實際上,問題遠遠沒有這樣簡單。中國傳統文化曆史悠久,且為成熟,早已是結構性的,不可能將其分割開來,任人取舍。比如它的政治形態就是同觀念形態緊密結合的,其專製主義統治便是建立在“有德者王”、“民為邦本”、“替天行道”等觀念形態的基礎上,我們怎麼可以做到既采納它的觀念形態而擯棄它的政治形態呢?二、現代中國需要的符號、價值、思想和行為模式,隨著世界各民族交往的不斷深化,早已不成其為問題,根本用不著一定要到本民族的傳統文化裏麵去尋找。比如“人權”,中國人早就知道西方人有“天賦人權”之一說,隻要將其借取過來就行了,有什麼必要通過一個“創造性轉化”,到中國古代的思想和學說中去尋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