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姬說著認真地看了夏壽田一眼,隻見他臉上微露一絲不自然的笑容,於是揶揄道:“夏公子,你這大概是借蝶自喻吧。誰是你當年的牽牛,如今的桂林又在哪方?”
叔姬今夜特別喜悅,使夏壽田有點出乎意外。將近五十歲的前榜眼公飽閱世事,練達人情,從踏進門坎看到叔姬精心打扮的那一刻,就發覺她心緒非比往常。相處一年多了,唯獨今夜不同,顯然是這闋和詞的緣故,而和詞中的詩眼正是“縱畫屏誤了牽牛,猶有桂林前約”這兩句。如此說來,長期與丈夫分居的她,與自己震蕩的心靈有所共鳴?
這兩句詞究竟寫出了一種什麼心態呢?是無端揣測,還是借物喻誌,詞人自己也難以說得清楚明白。可能是詠秋蝶至此,必須要有這兩句才能在肅殺秋風中增添一點兒暖意,也可能是神遣靈感,道出了自己近年來的一段隱衷。似乎此時夏壽田才發覺,他其實早就偷偷愛上了這個誌大才高卻命運多舛的女子。不然,何以漸漸淡忘了對嶽霜的懷念?何以一直不接夫人來京?又何以三天兩日往槐安胡同跑?一個大男子漢,又何以心情怡然地長住友人家?什麼理由都難以解釋清楚,唯有這句“縱畫屏誤了牽牛,猶有桂林前約”才能說明一切。
然而,這話怎麼說呢?聰明敏捷的前內史窘住了。他四顧左右欲言他。猛地,他發現了書案正中擺著一朵鮮豔欲滴的大紅宮花,似覺麵熟。啊,想起來了,這不是那年托晳子帶回送給叔姬結婚的那朵宮花嗎?它居然被主人珍藏到今天,它今夜居然被主人置於書案上展現在送花人的麵前。這中間蘊含的深意,還需要再問嗎?
“叔姬,這就是那年我送的宮花嗎?”夏壽田沒有回答叔姬的提問,而是用手指著書案,轉移了話題。
“是的。”叔姬的情緒驟然冷下來,“這是你送我的結婚禮物,但我一次都未戴過。”
“為什麼?”夏壽田吃了一驚,“難道洞房之夜也沒戴過?”
“沒有。”叔姬輕輕地搖搖頭,剛才的喜悅歡快完全從臉上消失了。
“你不喜歡它?”夏壽田明知不是這回事,嘴裏卻不由自主地說出這句話來。
“怎麼會呢?”叔姬淒然一笑,收下這朵宮花後整整在病床上躺了半個月的情景至今仍在眼前,叔姬多麼想對這位心中永遠的情郎,痛痛快快地敘說當年悲喜交集的心情,但她到底不能這樣,萬語千言全都壓下去了,隻回答了一句,“因為我太喜歡它了。”
夏壽田心一緊,一股熱血猛地湧起,他鼓起勇氣說:“叔姬,二十年了,你都沒有戴,我真沒有想到。假若今夜我給你戴上,你會願意嗎?”
叔姬沒有做聲,紅著臉微微點了點頭。
夏壽田起身走到書案邊,拿起那朵宮花走到叔姬麵前。夏壽田仿佛覺得手裏拿的不是一朵宮花,而是萬鈞黃金。不,它比萬鈞黃金還要貴重,它是一個情感深沉的女子,用畢生的情愛鑄成的一顆不能稱量的心!夏壽田感覺到自己的心在怦怦跳動,他也感覺到了叔姬的心在怦怦跳動。叔姬半低著頭,微閉著雙眼,默默地讓夏公子把花插在她的鬢發上。夏壽田本可以就勢抱住因戴上紅花而顯得更為俏麗的叔姬,但他遲疑了一陣子,終於沒有這樣做,依然回到原來的椅子上。
“謝謝。”停了好長一會兒,似乎經過激烈的內心思索終於拿定了主意,叔姬說,“夏公子,二十年前你送我這朵宮花,我感激你的盛情,總想著要送你一件禮物回報,但又總沒有合適的東西。今夜,你為我親手戴上了這朵花,了卻了我楊莊今生今世最大的心願。我沒有別的東西可以酬答,隻有一個荷包,略表心意。”
叔姬從書案抽屜裏拿出那個五彩鴛鴦荷包來,托在手心裏,眼望著手心,輕聲說:“我們湘潭未出嫁的女孩子,在繡嫁衣時都要繡一個鴛鴦荷包,定婚那天送給未來的丈夫。我也繡了一個,卻沒有送給代懿。不是說我那時就不喜歡他,而是早在三四年前,在歸德鎮的總兵衙門裏,便有一個人完全地占住了我的心。代懿雖是我認可的丈夫,他也不可能取代此人在我心中的地位。”
夏壽田的心被這幾句話牢牢地揪住了-“早在三四年前,在歸德鎮的總兵衙門裏”,這話裏的那人不就是自己嗎?熱血在他的胸腔裏沸騰著。盡管已年近半百,這股熱血依舊像年輕人一樣的激蕩奔湧。他雙手接過荷包,感情再也不能控製,緊緊地抓住叔姬的手,嗓音顫抖地問:“叔姬,你說的是我嗎?是我嗎?”
叔姬含著淚水點了點頭。
“叔姬,我也同樣很愛你。桂林前約,就是指的你與我呀!”夏壽田的手抓得更緊了,“叔姬,我們結合吧,我們相依相伴,一起走過後半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