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白石聽了這話,心裏很高興。他知道湘綺師一生最器重的學生便是這個楊晳子,他自己也一向佩服楊晳子的學問文章。他從報上知道楊晳子現時正在學佛。他明白像楊晳子這樣一類人的心思:得意時則拚命做官,不計後果;失意時逃莊逃佛,表示已經看破紅塵,與世無爭。其實是自欺欺人,內心裏一定痛苦得不得了,逍遙也好,不爭也好,都是裝出來的。他心裏可憐楊晳子,倘若能讓楊晳子通過學畫而重新獲得生活的樂趣,倒真是做了一樁好事,修了陰騭,便笑著說:“我過去畫畫,畫的是工筆,看了關中、桂林的山水後,深覺工筆不能畫出造化的神奇,於是改為潑墨寫意。這一改變後很受大家的喜歡。也有人說我現在畫出的東西不太像了。我說畫畫的訣竅就在這裏,不似則欺世,太似則媚俗,妙在似與不似之間。”
木匠畫師的這幾句話太富有哲理味了,楊氏兄弟於此都有所領悟。楊鈞想,不僅是畫畫,所有的藝術的確都要在似與不似之間才有意味。楊度則想到整個人生大概都要作如是看才行。好比說,為人不可不隨大流,否則將為世所棄,這就是“似”的一麵;但又要保存自我,要有自己的個性特色,否則將無存在價值,這就是“不似”的一麵。如此推下去,還可悟出更多的道理來。
“我的潑墨畫先前不著色,”齊白石不去管楊氏兄弟的遐想,依舊說他的畫,“前不久,陳師曾先生看了我的畫後說,京師人喜歡豔麗,你的畫太冷逸了。我於是創造出一種紅花墨葉的新畫境。師曾看後說很好,你的畫一定可以在京師紅起來。”
楊鈞一聽來了神,說:“看看你的新畫風!”
楊度也說:“好久沒有看白石兄的畫了,去看看你是如何改變的。”
齊白石大為高興,立即起身說:“走,回家看畫去!”
楊鈞付了款,三人回到白石畫屋。
齊白石將他最近所創作的十多幅新畫拿了出來,一一展開,楊氏兄弟立即被眼前的畫麵驚呆了:火紅的石榴、山茶,粉紅的牡丹、荷花,淡紅的梅花、桃花,豔紅的玫瑰、蕉花,一朵朵莫不剔透晶瑩,鮮嫩欲滴,再配上或濃或淡或深或淺的素墨葉片,真個是生機蓬勃天趣盎然,滿紙洋溢著動蕩翻滾的氣韻。它是人們眼中常見的花卉,又不全像自然所生的花卉。應該說,這不是用紙筆在作畫,而是用靈慧在捕捉造化的魂魄!
禪意發揮到極致,原本與藝術的最高境界相通。楊度在凝視這些全新的潑墨花卉時,似乎突然從中領悟到了生命的本源。他真誠地對齊白石說:“白石師,從今往後,我每逢初五、十五、廿五,都來白石畫屋向你學畫,就如同當初在東洲書院,逢五去明杏齋聽湘綺師的帝王之學一樣。”
楊度將齊白石抬到與王闓運一樣的高度,令這個淳樸本分的木匠畫家受寵若驚。他激動地說:“晳子先生,你這份情誼我擔當不起,我們都是湘綺師的門人,互相學習。從今往後,我先一天,逢四到你的府上去,拜你為師,請你給我講解詩文。”
楊鈞拊掌大笑:“好,你們二人互為師生,我則做你們兩位共同的學生,向白石兄學畫學印,向哥學詩學文!”
二、梅蘭芳幾句俗家之言,無意間觸及了佛門天機
楊鈞在槐安胡同住下來,給冷清的四合院增加了幾分人氣,逢四逢五的學詩學畫,又給虎陀禪師單調的參佛生活增添了幾分樂趣。不知不覺間,無我宗的創始人又慢慢地由佛門踱回到俗世。通過齊白石,楊度結識了許多畫界的朋友,像陳師曾、瑞光和尚等都是極富天才的藝術家,尤其令他高興的是,他還在白石畫屋結識了梅蘭芳。
梅蘭芳尚不到三十歲,卻已在京師戲台上紅了十多年。他的唱腔,他的演技,他的扮相,令戲迷們如醉如癡,不知有多少大姑娘小媳婦,寧願不為人妻,甘心給他做妾做丫鬟。前些年,楊度看過梅蘭芳的戲不下百場,卻沒有見過一次卸裝的梅派大師。
十五日這天上午,楊度照例來到白石畫屋學畫。剛坐下,齊白石笑著對他說:“等會子有個人來我家,他也是來跟我學畫的,我介紹你和他認識,我想你一定樂意認識他的。”
“哪一個?”
“梅蘭芳。”
“梅蘭芳!”楊度大出意外,“你怎麼會認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