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煜縱身跳入運河時,赤裸的背脊在太陽下閃爍出一輪黝黑的光芒。李煜跳水的動作很標準,他脫下有三個破洞的白色汗衫和灰色工作褲,隻穿著一條深藍色褲頭。他站在橋墩邊脫衣褲的動作盡管十分迅速,但依然在剛露出稍顯瘦削的身體時,讓圍觀的人群感覺這個小男人是有些發瘋了。五月的氣溫還未到可以下河遊泳的程度,況且劉灣鎮人有一些約定俗成的規矩,比如:夏至不到入水作病;比如:白露赤膊當豬玀。那意思就是說,不到節氣或者已過季節,再熱的天也不能下河遊泳,否則是會作下病根子的,光著膀子的,也隻能把他當豬了。
這一年的五月剛到,李煜卻已無法按耐入水的渴望了。運河在幾代人的挖掘下,成了劉灣鎮的交通樞紐,它東至東海,西達川楊河,最終彙入黃浦江。很多從蘇北和浙江來的貨船經過黃浦江和川楊河,把篾席竹籃生豬雞鴨運到劉灣鎮上,必定是要通過這運河才能到達的。這個五月暮春季節,劉灣鎮南街上稀疏的苦荊樹粉紅色的花朵正接近頹敗,枇杷樹上的果子還青澀,風吹在身上是有些涼意的。在這種季節裏,李煜幾次三番跑到南街運河邊,他趴在暮紫橋水泥欄杆上往下看,渾黃的水流把河床淹沒得不露痕跡,這使李煜感覺運河是一條深不可測的河,就象一條龍,神秘地遊動著它古老的身軀,蜿蜒前行。每每經過運河,李煜都有一種想跳下去的衝動。這是一種無法抗拒的欲望,李煜想用整個身體投入運河的懷抱,他想感覺一下溫厚的水波觸摸皮膚的快感。於是他選擇了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準備這一年的首次下水。
李煜把脫下的衣褲扔在腳邊,開始伸開雙臂做準備活動,一招一式煞有介事,似乎是第三套廣播體操裏的伸展運動和踢腿運動,訓練有素的樣子。人們隱約感覺到,這個小個子男人盡管並不健壯,但他身上還是流露出了傳說中遊泳健將的風采。據說這個與南唐後主同名同姓的小男人,少年時代曾在體校參加過遊泳隊,後來因為得了一場病,終於放棄運動員生涯,改學了財務。
與皇帝同名的李煜算盤打得響當當,在劉灣鎮各行業的財務骨幹中獨占熬頭,奪取過好幾界珠算比賽冠軍。就是去縣城比賽,也沒有下過前三名。當然,劉灣鎮人隻知道他是小李會計,他們並不知道南唐皇帝的名字也叫李煜。如若他們日後知道了,也必定會驚訝得把嘴巴張得很大,他們也許會說:果然是富貴的命,與皇帝起了一樣的名兒,怎麼能窩在劉灣鎮小地方上湊合日子呢?
李煜財會中專畢業時,身高還不足一米六十,小男人坐在商貿社財務辦公室那張巨大的老木靠背椅子裏,手撥一隻閃亮的紅木算盤,神情專注、目不斜視。人們走進辦公室,往往隻聞珠子相撞的踢撻聲而不見人影,待走到辦公桌前,才見到背朝大門坐著的李煜正把身子深陷在椅子裏,耷拉著眼皮沉浸於算盤珠子的彈奏中。紅木算盤在李煜手裏,就象音樂家手裏的樂器、狙擊手手裏的槍。他閉著眼睛用一隻右手就可以把帳算得分毫不差,可他那小模樣卻實在不象是搞遊泳運動的苗子。人們每每問起,他總是說:我個子小,但我爆發力好,我速度快,發令搶一響,我總是最快竄進水裏,遊泳隊的教練挑中我,就是看上了我的速度。要不是病了一場,我現在還在少體校裏吃每頓有肉的運動員標準餐呢。
有人提醒他說:你要是還在少體校,你就是教練了,有快二十了還呆在少體校的?
李煜就笑笑說:對,我就該是教練了,要不就是到市體工隊去了,哪裏還會到劉灣鎮來撥算盤珠子啊。
至於他得的什麼病,人們始終未從他的口中得到了解,隻聽他說起少體校的往事,話裏盡是驕傲,當然這驕傲裏也帶著無限的遺憾和懷戀。
總之一句,李煜似乎是極其看不起他撥算盤珠子的工作的。對於他遊泳速度快的說法,人們還是在將信將疑中給予李煜勉強的認可。李煜的速度之快,是人們有目共睹的。且不說打算盤的速度,那是眾所周知的事情。比如吃飯,他可以最後一個進食堂,以風卷殘雲的速度把飯菜一股腦兒吞進腸胃,然後第一個走到食堂門口的洗碗池邊,去刷他那兩隻白色的搪瓷飯盆。再比如拉屎,他總是憋到忍無可忍的時刻而後起身飛奔進廁所,邊解褲扣邊擠到排著隊的人前麵,嘴裏嘟囔著:借光借光,我憋不住了。然後蹲進坑位,外麵的人還罵著“搶吃搶喝不可以搶馬桶,搶馬桶最不積德”的話,他那邊已經劈裏啪啦三下五除二排泄完畢,提著褲子笑嘻嘻地跨了出來。那被搶了馬桶的人驚訝地問:你怎麼拉場屎比撒泡尿還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