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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中站立 第一部分

樸素

阿堅

在批判資產階級的年代

下班回家大家都穿著灰藍

城郊的大路是石子兒的

挺平,自行車軋出沙沙聲

這輛飛鴿是半年的工錢

騎它就像騎著社會主義般踏實

路上渴了,去小店喝一碗啤酒

才一毛五,就幸福了全身

大鼻子公共汽車嘟嘟響著

像咳嗽,車窗貼著小孩白鼻頭

路邊掛著偉大動人的標語

女人都梳著辮子或是短發

有的拎著一小塊肉,兩毛的

拉完菜的馬車就要回村了

那老頭臉瘦,比馬臉帶笑

這時,路邊木杆上的燈亮了

發出黃昏的光,比天還黯

那光使一切模糊古舊

仿佛宋人畫境

天頂有烏鴉像鴿子一樣飛著

斑貝

美麗的虎斑紋

閃灼在你身上

是什麼把你磨得這樣光

是什麼把你擦得這樣亮

比最好的瓷器細膩

比潔白的寶石堅硬

像鵝蛋似的橢圓滑潤

找不到針尖大的傷痕

在絕望的海底多少年

在萬頃波濤中打滾

一身是玉石的盔甲

保護著最易受傷的生命

要不是偶然的海浪把我卷帶到沙灘上

我從采沒有想到能看見這麼美好的陽光

艾青

1 9 7 9年1 2月1 7日晨一時

維也納的鴿子

艾青

早晨,所有的鴿子

都高興地鼓動著翅膀

維也納是鴿子的城

在高高的鍾樓上

在古老建築物的窗簷上

在灰色城堡的崗樓上

在十七世紀的教堂一

皇家的陵墓上

到處都有鴿子鼓動著翅膀。……

維也納的鴿子

從采不怕人

在公園的菩提樹下麵

在林間小道上

在噴水池邊

在旅遊者走過的地方

維也納的鴿子

自由自在地邁著步子

毫不驚慌

維也納的鴿子

顯得多麼鎮定

顯得漠不關心

好像沒有聽見過槍聲

也沒有看見過火災

永遠那麼安詳

維也納的鴿是健忘的

它們也曾被打散

逃亡到別的地方

然後又回采

在劫後的廢墟上尋找食糧

看著維也納的鴿子

躊躇滿誌的模樣

的確給人以夢

給人以幻想

維也納的鴿在飛到

施特勞斯雕像的提琴上

平靜地合上了翅膀

維也納的鴿子

是我們這時代的天平上的

一顆小小的砝碼

維係著千百萬人對於和平的願望

歎息也有回聲

我從采都不想做一人性利者,

隻願做一個愛和被愛的人;

我不是,也從不想成為誰的勁敵,

因為我不攫取什麼而隻想給予。

我竟然成為別人眼中的強者,

一個誤會!有海峽那麼深!

我隻不過總是和眾多的沉默者站在一起,

身不由己地哼幾句歌。

有時,還會吐出一聲長歎,

沒想到,歎息也有風暴般的回聲!

可我按捺不住因痛苦而流泄的呻吟,

因愛和被愛而如同山雀一般地歡唱;

痛苦莫過如此了,

必須用自己的手去掐斷自己的歌喉。

白樺

1 9 8 4年7月4日武漢

我們仍然活著。仍然要飛行

在無邊際的天空

地平線長久在遠處退縮地引逗著我們

活著。不斷地追逐

感覺它已接近而抬眼還是那麼

天空還是我們祖先飛過的天空。

廣大虛無如一句不變的叮嚀

我們還是如祖先的翅膀。鼓在風上

繼續著一個意誌陷入一個不完的魘夢

在黑色的大地與

奧藍而沒有底部的天空之間

前途隻是一條地平線

逗引著我們

我們將緩緩地在追逐中死去,死去如

夕陽不覺地冷去。仍然要飛行

繼續懸空在無際涯的中間孤獨如風中的一葉

而冷冷的雲翳

冷冷地注視著我們

回答

北島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

看吧,在那鍍金的天空中,

飄滿了死者彎曲的倒影。

冰川紀過去了,

為什麼到處都是冰淩?

好望角發現了,

為什麼死海裏千帆相競?

我來到這個世界上,

隻帶著紙、繩索和身影,

為了在審判之前,

宣讀那些被判決的聲音:

告訴你吧,世界,

我——不一—相——信!

縱使你腳下有一千名挑戰者,

那就把我算做第一千零一名。

我不相信天是藍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聲;

我不相信夢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無報應。

如果海洋注定要決堤,

讓所有的苦水注入我心中;

如果陸地注定要上升,

就讓人類重新選擇生存的峰頂。

新的轉機和閃閃的星鬥,

正在綴滿沒有遮攔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來人們凝視的眼睛。

宣告

北島

也許最後的時刻到了

我沒有留下遺囑

隻留下筆,給我的母親

我並不是英雄

在沒有英雄的年代裏

我隻想做一個人

寧靜的地平線

分開了生者和死者的行列

我隻能選擇天空

決不跪在地上

以顯出劊子手們的高大

好阻擋自由的風

從星星的彈孔中

將流出血紅的黎明

履曆

我曾正步走過廣場

剃光腦袋

為了更好地尋找太陽

卻在瘋狂的季節

轉了向,隔著柵欄

會見那些表情冷漠的山羊

直到從鹽堿地似的

白紙上看見理想

我弓起了脊背

自以為找到表達真理的

唯一方式,如同

烘烤著的魚夢見海洋

萬歲!我隻他媽喊了一聲

胡子就長出采

糾纏著,像無數個世紀

我不得不和曆史作戰

並用刀子與偶像們

結成親眷,倒不是為了應付

那從蠅眼中分裂的世界

在爭吵不休的書堆裏

我們安然平分了

倒賣每一顆星星的小錢

一夜之間,我賭輸了

腰帶,又赤條條地回到世上

點著無聲的煙卷

是給這午夜致命的一槍

當天地翻轉過來

我被倒掛在

一棵墩布似的老樹上

眺望

鄉音

北島

我對著鏡子說中文

一個公園有自己的冬天

我放上音樂

冬天沒有蒼蠅

我優閑地煮著咖啡

蒼蠅不懂甚麼是祖國

我加了點兒糖

祖國是一種鄉音

我在電話線的另一端

聽見了我的恐懼

下一棵樹

北島

風從哪兒采

我們數著罌粟籽中的

日日夜夜

大雪散布著

某一氣流的謊言

郵筒醒采

信已改變含義

道路通向曆史以外

我們牽回往事

拴在下一棵樹上

采吧,野蠻人

請加入這一傳說

這預訂的時刻開花

謙卑的火焰

變成他鄉之虎

我們遊遍四方

總是從下一棵樹出發

返回,為了命名

那路上的憂傷

午夜聽街車環行

又是啊,又一班街車在環行,

鬧市中心區偏巷一角

又叫人聽到,隱隱,遙遙,

有如從故宮寂寥的空庭,

有如隔世,從遠古至今。

收班車嗎首發車?聽不分曉。

駕駛員、售票員,在串連今明朝,

巡航過千萬戶門外的冷清。

結尾呢開端?幾許人長開眼?

幾許人長相憶重圓的舊夢?

兩岸悲歡數不盡,回眸

已即將跟一個新世紀迎麵,

且共禱多福,少災,也少愁,

終點跟一個新起點相通!

卞之琳

1 9 9 6年9月1 9日

霧中漢水

兩岸的叢林成空中的草地;

堤上的牛車在天半運行;

向上遊去的貨船

隻從濃霧中傳來沉重的櫓聲,

看得見的

是千年來征服漢江的纖夫

赤裸著雙腿傾身向前

在冬天的寒水冷灘喘息。……

艱難上升的早晨的紅日,

不忍心看這痛苦的跋涉,

用霧巾遮住顏臉,

向江上灑下斑斑紅淚。

蔡其矯

1 9 5 7年

祈求

我祈求炎夏有風,冬日少雨;

我祈求花開有紅有紫;

我祈求愛情不受譏笑,

跌倒有人扶持;

我祈求同情心一

當人悲傷

至少給予安慰

而不是冷眼豎眉;

我祈求知識有如泉源,

每一天都湧流不息,

而不是這也禁止,那也禁止;

我祈求歌聲發自各人胸中

沒有誰要製造模式

為所有的音調規定高低;

我祈求

總有一天,再沒有人

像我作這樣的祈求!

蔡其矯

貝殼線

蔡其矯

美和哀傷的接合點

生死的分界線

淒婉的水煙在上環舞

怎樣進入無塵的夢

水濕的罌粟花

把消失的文字再點燃

歡欣與悲哀相距咫尺

海和岸擁抱留下的婚妙

給月牙形腰帶點色

渴念的浪退去

春天被淚水淹沒

荒蕪的水域何時燦爛?

一切該失去的都失去了

一切該回來的卻尋不回

翎毛飛過浪的森林

迢遙海天都在浮動

大潮在心呼嘯

不吐的言詞在體內發光

太陽輻射什麼樣的痛苦?

浪濤播散什麼樣的預言?

屠刀再明亮

也是可惡的汙濁物

貝殼再殘破

永遠是生生不滅的記念

夜行在西部高原

夜行在西部高原

我從來不曾覺得孤獨。

一低低的熏煙

被牧羊狗所看護。

有成熟的泥土的氣味兒。

不時,我看見大山的絕壁

推開一扇窗洞,像夜的

櫻桃小口,要對我說些什麼,

驀地又沉默不語了,

我猜想是乳兒的母親

點燃窗台上的油燈,

過後又忽地吹滅了……

昌耀

1 9 6 1年初稿

紀曆

默悼著。是月黑的峽中

峭石群所幽幽燃起的肅穆

是肅穆如青銅柱般之默悼

勁草……

風聲……雨聲……

風雨聲……

馬的影子隨夜氣膨脹

大山浮動……牛皮靴

吸牢在一片秘密的沼澤

——

是了無訊息的默悼

黎明的高崖,最早

有一馭夫

朝向東方頂禮

昌耀

1 9 8 2年8月1 7日

我們無可回歸

狂人月下彈劍,

歌“長鋏歸來”……

是古狂人。

而我們不是。

而我們且無歸去的路。

我們所自歸來的那地方,

是黃沙罡風的野地,

僅有駱駝的糞便為我們一粒一粒

在隆冬之夜保存滿含硝石氣味的

藍色火種。是的。

是的,那火焰之裸舞固然異常美妙魅人。

而我們無有歸去的路。

而我們隻可前行。

而我們無可回歸。

昌耀

1 9 8 5年1 1月2 0日

聖 詠

昌耀

穹蒼。看不到的深處

喜鵲的啼語像是鍾表技師擰緊時鍾澀滯的發條。

這麼好聽的暗示總會無一遺漏被人悄藏心底。

日子是人人遵行的義務。

昨天我還肅立在布滿車轍的大地高聲聖詠,

誦念一個由寒轉暖的黃道周期功德圓滿。

農婦躬身菜畦揭去草墊讓秧苗承接太陽的恩施。

遠處地沿有幾罐柏枝燃起了煙篆,

吹送的薰香脫盡俗氣。

看不到的穹蒼深處有一葉柳眉彎如細月。

風箏牽連的季節,兒童奔跑放飛自己的折紙。

詩人對窗枯坐許久深信寫詩的事情微不足道:

一個字韻兒即便瓏璁透剔又何如金黃的蟲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