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傲慢、華貴的紫薇聯結在一起。
我立刻動手,扯斷了糾纏的蛛絲,
她隨即站正了,靦腆中仍帶著端莊。
我告別。她送來一陣濃烈的香氣。
屠 岸
1 9 8 1年9月
南 河 集
王爾碑
南河!我回來了!
桐樹!我回來了!
可是,我的山孩呢?
你們可曾看見他?
“他已經不在這個世界,
像一隻夜鶯
唱完愛的高歌,
死在黎明前的黑夜裏。”
桐樹低垂,
南河流淚,
我久久地立在河邊,
猶如一塊化石。
宛若往日黃昏,
我心激蕩不寧,
懷著淒迷的幸福,
諦聽他的腳音。
他踏著夕陽來了!
他披著春光來了!
他掙脫枷鎖來了!
他帶著一卷詩章采了!
我,又一次看見他,
那純樸的微笑,
海燕的風神,
倔強的眼睛。
我又一次和他絮語,
傾聽靈魂的啟露:
“我俯下頭又仰起,
監獄無法禁住我。……”
我們默默地攜手,
走過碧綠的河堤,
南河輕輕地喧笑著,
桐樹為我們祝福。
我們走過潔白的沙灘,
走過寬闊的草原,
走向多花的曠野,
走向燦爛的明天。
南河, 你不要哭泣,
桐樹, 你抬起頭來,
我的山孩嗬,
死亡永遠不能把我們分開。
帕斯捷爾納克
王塚新
不能到你的墓地獻上一束花
卻注定要以一生的傾注,讀你的詩
以幾千裏風雪的穿越
一個節日的破碎,和我靈魂的顫栗
終於能按照自己的內心寫作了
卻不能按一個人的內心生活
這是我們共同的悲劇
你的嘴角更加緘默, 那是
命運的秘密,你不能說出
隻是承受、承受,讓筆下的刻痕加深
為了獲得,而放棄
為了生,你要求自己去死,徹底地死
這就是你,從一次次劫難裏你找到我
檢驗我, 使我的生命驟然疼痛
從雪到雪,我在北京的轟響泥濘的
公共汽車上讀你的詩, 我在心中
呼喊那些高貴的名字
那些放逐、犧牲、見證,那些
在彌撒曲的震顫中相逢的靈魂
那些死亡中的閃耀, 和我的
自己的土地!那北方牲畜眼中的淚光
在風中燃燒的楓葉
人民胃中的黑暗、 饑餓, 我怎能
撇開這 切來談論我自己?
正如你,要忍受更瘋狂的風雪撲打
才能守住你的俄羅斯, 你的
拉麗薩,那美麗的、再也不能傷害的
你的,不敢相信的奇跡
帶著一身雪的寒氣,就在眼前!
還有燭光照亮的列維坦的秋天
普希金詩韻中的死亡、讚美、罪孽
春天到來,廣闊大地裸現的黑色
把靈魂朝向這一切吧, 詩人
這是幸福,是從心底升起的最高律令
不是苦難, 是你最終承擔起的這些
仍無可阻止地, 前來尋找我們
發掘我們: 它在要求 個對稱
或— 支比回聲更激蕩的安魂曲
而我們, 又怎配走到你的墓前?
這是恥辱!這是北京的十 月的冬天
這是你目光中的憂傷、探詢和質問
鍾聲一樣,壓迫著我的靈魂
這是痛苦, 是幸福, 要說出它
需要以冰雪來充滿我的一生
1 9 9 0年1 2月
轉 變
王塚新
季節在一夜間
徹底轉變
你還沒有采得及準備
風已撲麵而采
風已冷得使人邁不出院子
你回轉身采, 天空
在風的鼓蕩下
出奇地發藍
你一下子就老了
衰竭,麵目全非
在落葉的打旋中步履艱難
僅僅一個狂風之夜
身體裏的木桶已是那樣的空
一走動
就晃蕩出聲音
而風仍不息地從這個季節穿過
風鼓蕩著白雲
風 天空更高、更遠
風一刻不停地運送著什麼
風在瓦縫裏,在聽不見的任何地方
吹著,是那樣急迫
剩下的日子已經不多了
落葉紛飛
風中樹的聲音
人遠方濺起的人聲、車輛聲
都朝著一個方向
如此逼人
風已徹底吹進你的骨頭縫裏
僅僅一個晚上
一切全變了
這不禁使你暗自驚心
把自己穩住,是到了在風中堅持
或徹底放棄的時候了
1990年
日 記
王塚新
從一棵茂盛的橡樹開始
園丁推著他的鋤草機,從一個圓
到另一個更大的來回,
整天我聽著這聲音, 我嗅著
青草被刈去時的新鮮氣味,
我呼吸著它,我進入
另一個想象中的花園, 那裏
青草正吞沒著白色的大理石臥雕
青草拂動; 這死亡的愛撫
勝於人類的手指。
醒來, 鋤草機和花園一起荒廢
萬物服從於更冰冷的意誌;
橡子炸裂之後
園丁得到了休息; 接著是雪
從我的寫作中開始的雪;
大雪永遠不能充滿一個花園,
卻湧上了我的喉嚨;
季節輪回到這白茫茫的死。
我愛這雪,這茫然中的顫栗;我憶起
青草呼出的最後一縷氣息,
1 9 9 2年1 0月 比利時根特
台 風
王小妮
我看見南麵的海
呼叫著。
涉海而采的黑獅之群
豎起了生滿白牙的鬃毛。
我看見全天下
側過身雀躍著響應它。
所有的樹都吸緊了氣。
大地吃驚地彎曲
日月把光避向西北。
我看見不可阻擋。
水和天推舉出分秒接續的君主。
那麼氣派
在陡峭的雷電中上下行走。
山被削成泥
再削成雨
遍地翻開金色的水氈。
君主駕著盛大的獅隊。
城市飄搖起一隻死頭顱。
在世界的顫動中
我看見了隱藏已久的瘋人。
我的心裏翻卷起不安
我要立刻傾斜著出門。
海,抬起
連著天堂的腳上岸了。
在一瞬間
邁過了
這含羞草一樣的危城。
獅皮在大洋裏浮現。
鬼魂從水的內核裏走出來。
隻有在這風雨滿麵之時
我才能看清萬物。
活著, 就是要等待台風
等待不可知的登門。
從今天以後
我要貼著白沙滑動的海岸飛。
等待台風再起
等待著會見不可能。
1 9 9 3年4月 深圳
一塊布的背叛
王小妮
我沒有想到
把玻璃擦淨以後
全世界立刻滲透進來。
最後的遮擋跟著水走了
連樹葉也為今後的窺視
紋濃了眉線。
我完全沒有想到
隻是兩個小時和一塊布
勞動,居然也能犯下大錯。
什麼東西都精通背叛。
這最古老的手藝
輕易地通過了一塊柔軟的髒布。
現在我被困在它的暴露之中。
別人最大的自由
是看的自由
在這個複雜又明媚的春天
立體主義走下畫布。
每一個人都獲得了剖開障礙的神力
我的日子正被,一層層看穿。
躲在家的最深處
卻袒露在四壁以外的人
我隻是裸露無遺的物體。
一張橫豎交錯的桃木椅子
我藏在木條之內
心思走動。
世上應該突然大降塵土
我寧願退回到
那桃木的種子之核!
隻有人才要隱秘
除了人
現在我什麼都想冒充。
1 9 9 4年1 0月 深圳
我沒有說我要醒來
王小妮
被睡眠的殼擠出來
眼睛來不及分辨方向。
那些在八點鍾準時出遊的魚們
吵鬧的泡沫
鑽進我黑色的玻璃。
為什麼沒有嚴懲聲音的法律?
我沒有說
我要在這個時候醒來。
我看見
我有了鱗一樣致密的裂紋。
幻覺像雲彩的絹衣突然飄散。
太陽正切開我的中軸線
我被迫
一分為二地站起來。
這是多麼讓人驚訝的早晨
我同時看見兩個我。
窗外的魚們都是柔軟的一體
連衣襟都用扣子相連。
但是
我是剛被剖開的流水的石榴。
為什麼沒有人懷疑早晨?
為什麼沒有人發現
光芒正是我們的牢獄?
太陽迫使我們
一層層現出人的顏色。
我並沒有說
我要在其他人類喧嘩的同時
變化成人。
他們瞪著眼說最明亮的是太陽
他們隻想美化外星球。
我看見太大的光
正是我被拿走的自由。
手臂被燃燒成白光
我變成這噪雜早晨的一個部分。
1 9 9 6年6月 深圳
穿 越
王燕生
風的疼痛
夾在兩片落葉間
枝幹一陣眩暈
根 更加清醒
風未找到歸路
樹己穿越了風
那些迷失的花朵
瞬間
便進入了鳥聲
閑 雲
王燕生
沒有預約和允諾
隻是偶然抬頭
與一朵閑雲相遇
假如我正滿腹心事趕路多好
它了無牽掛的神情
不會讓我突然感到
步履沉重
賽馬①
聞 捷
鄉親們哄地笑了,
笑得羞紅我的臉,
今天和我賽馬的人,
正是我熱愛的青年。
我和他並著馬頭走,
走向草地邊緣,
在我們身背後,
盯 無數羨慕的眼。
馬嗬走慢一點,
馬嗬靠攏一點,
我心愛的人嗬,
有許多知心話要談一
他的話像小河流水,
句句滲入我的心田:
“倘若兩顆心一樣真誠,
美滿的愛情永遠美滿。”
①這種賽馬哈薩克人稱為“姑娘追”,多半在喜慶之日舉行,是哈薩克青
年男女最喜愛的遊戲。在出發到起賽點時,男方可盡情地向女方表示鍾情,女方不得惱怒;在回身往終點跑時,女方追上男方,則可用鞭子抽打男方的脊背,男方不得還擊。
他還談到未來的日子,
孩子會帶來更多的溫暖,
男孩子叫他哈力克,
女孩子叫她赫利曼。……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
我們就到了起賽地點,
他勒轉馬頭揚起鞭,
像一顆流星劃過暗藍的天。
他的心眼多麼傻嗬,
為什麼一再地快馬加鞭?
我隻想聽完他的話,
哪裏會真心把他追趕。
我是一個聰明姑娘,
怎麼能叫他有一點難堪?
為了堵住鄉親們的嘴巴,
最多輕輕地打他一鞭。
蘋果樹下
聞 捷
蘋果樹下那個小夥子,
你不要、 不要再唱歌;
姑娘沿著水渠走來了;
年輕的心在胸中跳著。
她的心為什麼跳口阿?
為什麼跳得失去節拍?,
春天,姑娘在果園勞作,
歌聲輕輕從她耳邊飄過,
枝頭的花苞還沒開放,
小夥子就盼望它早結果。
奇怪的念頭姑娘不懂得,
她說:別用歌聲打擾我。
小夥子夏天在果園度過,
一邊勞動一邊把姑娘盯著,
果子才結得葡萄那麼大,
小夥子就唱著趕快去采摘。
滿腔的心思姑娘猜不著,
她說:別像影子一樣纏著我。
淡紅的果子壓彎綠枝,
秋天是一個成熟季節,
姑娘整夜整夜地睡不著,
是不是掛念那樹好蘋果?
這些事小夥子應該明白,
她說:有句話你怎麼不說?
……蘋果樹下那個小夥子,
你不要、 不要再唱歌;
姑娘踏著草坪過來了,
她的笑容裏藏著什麼?
說出那句真心的話吧!
種下的愛情已該收獲。
1 9 5 2年一1 9 5 4年
烏魯木齊一一北京
在哈爾蓋仰望星空
有一種神秘你無法駕馭
你隻能充當旁觀者的角色
聽憑那神秘的力量
從遙遠的地方發出信號
射出光來, 穿透你的心
像今夜,在哈爾蓋
在這個遠離城市的荒涼的
地方, 在這青藏高原上的
一個蠶豆般大小的火車站旁
我抬起頭來眺望星空
這時河漢無聲, 鳥翼稀薄
青草向群星瘋狂地生長
馬群忘記了飛翔
風吹著空曠的夜也吹著我
風吹著未來也吹著過去
我成為某個人, 某間
點著油燈的陋室
而這陋室冰涼的屋頂
被群星的億萬隻腳踩成祭壇
我像一個領取聖餐的孩子
放大了膽子, 但屏住呼吸
西 川
1 9 8 5年1 9 8 7年1 9 8 8年
夕光中的蝙蝠
西 川
在戈雅的繪畫裏它們給藝術家
帶來了噩夢。 它們上下翻飛
忽左忽右; 它們竊竊私語
卻從不把藝術家吵醒
說不出的快樂浮現在它們那
人類的麵孔上。 這些似鳥
而不是鳥的生物, 渾身漆黑
與黑暗結合,似永不開花的種籽
似無望解脫的精靈
盲目,凶殘,被意誌引導
有時又倒掛在枝丫上
似片片枯葉,令人衰憫
而在其他故事裏, 它們在
潮顯的岩穴裏棲身
太陽落山是它們出行的時刻
覓食, 生育,然後無影無蹤
它們會強拉一個夢遊人入夥
它們會奪下他手中的火把將它熄滅
它們也會趕走一隻入侵的狼
讓它跌落山穀,無話可說
在夜晚, 如果有孩子遲遲不睡
那定是由於一隻蝙蝠
躲過了守夜人酸疼的眼睛
來到附近, 向他講述命運
一隻, 兩隻, 三隻蝙蝠
沒有財產, 沒有家園, 怎能給人
帶來福祉?月亮的盈虧退盡了它們的
羽毛; 它們是醜陋的, 也是無名的
它們的鐵石心腸從未使我動心
直到有一個夏季黃昏
我路過舊居時看到一群玩耍的孩子
看到更多的蝙蝠在他們頭頂翻飛
夕光在胡同裏布下了陰影
也為那些蝙蝠鍍上了金衣
它們翻飛在那油漆剝落的街門外
對於命運卻沉默不語
在古老的事物中, 一隻蝙蝠
正是一種懷念。 它們閑暇的姿態
挽留了我, 使我久久停留
在那片城區, 在我長大的胡同裏
1 9 9 1年2月
歌
西 川
之 一
她站在我身旁向我低聲傾訴
用她幽香的身體,用她的燈籠褲
我是否該同她共舞一回
一群盜賊砍走了她的石榴樹
盛夏的夜晚,即使燈光不太充足
那也足夠我看清她的麵孔
她站在我身旁向我低聲傾訴
短短十分鍾,她就變成一個老婦
她故意隱瞞起她的姓名和年齡
好像經過漫長的飛翔她飛進這間大廳
她站在我身旁向我低聲傾訴
我關心她的美麗, 她要的是出路
漫漫長夜裏即使瘋狂的人也能安靜下來
注視流星落向地球之外的某個地方
也能從茶水中撈起小小的黑蟲
碾碎它, 為此心中閃過一絲顫動
漫漫長夜裏即使爛俗的人也能超凡人聖
也能打開書本,並在夢中攪拌經驗和虛構
花朵應著欲望的召喚開到一半
一隻蒼蠅在想象的王後耳畔嗡鳴
你若存在,你便在今夜另有所成
跟隨一枚苦澀的火焰飛舞,歌吟
從認識身邊的草木開始你認識世界
從拋棄美好的明天開始你拋棄生活
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