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新詩,從“五四”時期的初創的幼稚與淺薄,進到中國古代詩詞和西洋格律詩的摹擬,再進到歐美現代詩諸流派之熱衷的仿製,現在已慢慢地走上了可以穩定地發展下去的階段了。目前中國新詩的主流,是以自由的、樸素的語言,加上明顯的節奏和大致相近的腳韻作為形式;內容則在豐富的現實的緊密而深刻的觀照,衝蕩了一切個人病弱的唏噓,與對於世界之蒼白的凝視,它們已在中國的鬥爭生活中起了積極的作用。

詩人是真誠而堅決的。他的創作熱情空前地高漲,在短暫的幾年(1937—1940年)中,寫出了他最為輝煌的詩篇:《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北方》、《向太陽》、《吹號者》、《火把》、《我愛這土地》等,它們不僅影響和震動了整個文藝界,特別是詩歌界;不僅顯示了艾青的創作道路邁向一個新的高度,而且對於中國詩歌創作的發展產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使中國詩歌,真正地成為時代的強音,成為嚴格的美學意義上的新詩。中國的新詩,也由於艾青的創作成就而獲得了空前的突破。艾青無愧地成為中國詩歌隊列的領唱人。

艾青所以能成為中國新詩發展史上光輝的詩人,不是偶然的。他從小熱愛藝術,對大自然、養育他的土地和勞動人民懷有真摯的情感。在上海監牢中,艾青不得不放棄了多年熱愛的繪畫,而握起寫詩的筆。他對繪畫藝術的艱苦探求和體驗,並沒有從此幻滅,實際上繪畫創作已深深地開拓和豐富了他的藝術審美的疆域。他在巴黎全身心地領受過20世紀興起的現代藝術思潮的洗禮,還大量地閱讀了波特萊爾、蘭波和凡爾哈侖等人的詩。這些新穎的彩色的詩和畫,使他渴求成長的純潔的生命受到了深深地浸染和啟迪。他說:“凡爾哈侖是我所熱愛的。他的詩,輝耀著對於近代的社會的豐富的知識,和一個近代的人明澈的理智與比一切時代更強烈更複雜的感情。”艾青還說:“我喜歡蘭波和葉遂寧的天真——而後者的那種屬於一個農民的對於土地的愛,是我永遠感到親切的。”艾青還喜歡馬雅可夫斯基的《穿褲子的雲》。艾青對於美好的詩特別敏感,這種敏感直到晚年都沒有喪失。

對於人生,艾青始終充沛著誠摯的激情,在他身上,獻身於民族解放鬥爭和詩歌創作,得到了血肉的結合。他的詩,與祖國和人民的命運息息相關,藝術才得到了充分的發揮。艾青一生最具時代氣息和有藝術個性的優秀詩篇,都是在這種高昂而莊嚴的心態中寫的。

不論做人還是寫詩,艾青酷愛樸素。這樸素不是外表的,而是一種性格。他的感情總是坦率的,毫無遮蔽,沒有陰暗和矯飾。艾青在抗日戰爭之後出版的詩集《北方》的序言中說:“這集子是我抗戰後所寫的詩作的一部分,在今日,如果能由它而激起一點民族的哀感、不平、憤懣,和對於土地的眷念之情,該是我的快樂吧。”他並不願意沉入哀傷和憂鬱之中,他多麼希望哀傷和憂鬱早點結束。在抗日戰爭初的那兩年(1937—1938年),艾青的詩的確還帶著一些過去的哀傷,這不能僅僅被看作是他個人的,而是與整個民族的苦難曆史不可分割的。這種民族的哀感和憤懣以及對土地的眷念之情,不但不是消沉的,而且更能激起一個哀傷的民族渴求解放的意誌。從艾青的詩中,我們能感到來自曆史的深厚的力量,同時也能感到曆史前進時的沉重感。隻有多年被淩辱欺壓的民族才懂得哀傷、憂鬱與憤懣也能成為號召和力量,能把苦難喊出來是最幸福的事。

艾青的詩的個性,由於總是表現為一種性格,因而是自自然然地流露出來的,讓人感覺不到什麼痕跡。他一向認為詩的個性不是依靠技巧所能形成的,而且隻有流露著性格的詩才讓人感到真切,才能滲進人的心靈。艾青一生堅持用口語寫詩,這與他樸素的性格相一致。他排斥華麗的矯飾,棄絕空洞的說教語言,始終采用鮮活的流動感和彈力的語言與語調寫詩,這正是現代詩應有的要素,使他的詩表現出一種散文美。談到他的詩的散文美,人們往往拿《北方》來談。這首詩,我們隻能一口氣吟讀下去,絕不能離開詩而隨意停頓,讀者的心隻能與詩的情韻一起搏動。詩的節奏沉緩而有力,沒有分行的感覺,深切體會到起伏的詩行正是起伏的情感的律動。艾青的自由詩,其實是有著高度節製的,它的自由,並非散漫,它的不分行,也並非無節製。所謂詩的散文美,絕不是散文化。艾青的詩具有整體的深厚的流動感,是一條河的生命的起伏的節奏,是一片生發氣韻的土地的激情。這博大而深沉的情韻,在艾青的長詩如《向太陽》、《吹號者》等裏麵存在。在艾青的短詩中也有,如《陽光在遠處》、《我愛這土地》、《浪》等。

我以為,艾青的個性天然地契合於散文詩,它或許又能充分體現出詩人的樸素、安詳、渾厚與集中的藝術氣質。艾青在30年代寫過很美的散文詩。他的詩具有散文美,他的散文詩又是真正的艾青風格的詩。

詩為心聲。艾青的詩都是心靈的自白,沒有純客觀的抽象,每一首詩都有著真情實感。即使到晚年寫的哲理性小詩,也是他的全部人生體驗的結晶,帶著他某個曆史時期的真實哀傷、痛苦和期望。但是艾青絕不寫無病呻吟的詩,他一生沒有呻吟過。沒有呻吟,並不說明沒有痛苦和哀傷。在他的許多詩裏,特別是抗日戰爭爆發前後寫的詩,包括著名的《蘆笛》、《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北方》、《向太陽》等在內,都帶有發自心靈的哀傷和痛苦,這是由於他一次一次地剖解自己的靈魂,為的是戰勝自己,超越自己的過去。曾經有論者評述《向太陽》等詩時,一方麵肯定了艾青的詩具有傳統意義上的完美性、典雅性,也肯定了章法的嚴整,同時又批評詩人的靈魂盡管被騷動的現實所驚醒,卻仍然沒有拋棄掉個人的憂鬱,因而不能達到純新的境界。我以為論者指斥的“弱點”和“問題”,正是這些詩的命脈之所在。因為詩人艾青絕不是抽象的存在,他是一個與災難深重的中國的命運血肉相連的現實的人。在舊中國,一個真誠地獻身革命的人,如果沒有憂患意識,他的真誠是值得懷疑的。因此,艾青不但厭惡沒有真情實感的虛浮的浪漫主義,也厭惡對人生采取冷漠和旁觀的自然主義。

這部《艾青詩選》選了相當數量的短詩。這些短詩,有一半寫於1940年湖南的鄉間。它們多半是作者在一種比較安靜甚至寂寞的境況中寫的。從這些小詩能覺察到詩人心靈深處的細微的顫動,還能看到他對於大自然的熱愛和敏感。

在中國新詩發展的曆史當中,艾青是個大形象。他的詩代表了一個時代。這是因為他和他的詩凝聚著並形成了一種近似大自然的氣象和藝術氛圍,這是因為他和他始終生息和奮鬥在一個悲壯而動蕩的偉大時代,與民族和土地的憂患歡欣相連。從他的人和詩,我們能真實地感受到詩人在無比巨大的曆史胸腔內,創造詩的生命的激情,這激情使人類的美好的智慧和精神能不斷地繁衍光大下去。我們多災多難、有光輝前景的偉大民族,將永遠感謝詩人艾青和他的詩。

第三十五章 黎明前的野火——賞析艾青詩《透明的夜》

《透明的夜》是1932年9月10日艾青被監禁在上海一所看守所裏寫的。

幾十年來,評論艾青詩歌創作成就時,《透明的夜》往往被忽略,一些選本和辭書大都沒有收入。但我以為它是一首異常重要和不可忽視的詩,它對艾青的創作生涯具有開創和轉折的意義和影響。

艾青寫出這首詩之後,便“撇開了學了五六年的繪畫”,把全部精力和智慧轉移到詩歌創作上,從而決定了艾青一生的命運。艾青放下他摯愛的彩色的畫筆,是多麼地痛苦啊,然而一旦體驗和認識到了詩的審美天地的魅力,以及莊嚴的時代所賦予他不可回避的使命之後,艾青就義無反顧再沒有動搖過,表現出艾青性格中的果斷和誠摯的特點。因而這首詩對研究艾青的個性和一生的思想發展,以及創作風格的演變,都是很有價值的。當艾青回憶到因寫了《透明的夜》而從繪畫轉到詩創作對他所產生的影響時,使用了“可怕”兩個字,說明當時他心靈上所引起的震動。對於這個轉折,不論肯定或否定,惋惜或慶幸,都可以成為研究艾青的一個課題。

這裏我想多說幾句。盡管艾青不得不放下了畫筆,但他對繪畫藝術的艱苦探求以及創作體驗絕沒有因此而幻滅。實際上繪畫創作已經深深地開拓了和豐富了艾青藝術審美的疆域,通過在巴黎繪畫的活動,他幸運地領受了二十世紀興起的現代藝術思潮的洗禮,使他自幼年萌生的藝術天性進一步形成為自覺的創作本能。五十年代初,我有幸在北京東總布胡同艾青當時的住處,看過他保存的一些過去的畫稿,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我當時想過,也可能跟艾青說過,“您真不該放棄了繪畫,太可惜了。”記得畫稿中有一棵蓬蓬如蓋,頂天立地的大樹,很有梵高的絲柏的風采。還有許多黑白畫的人物動態,簡潔而流暢,有鮮明的現代風格,且有濃濃的詩意。從艾青以後半個多世紀的許多詩篇中,仍有著繪畫的色彩和造型的影響。是不是可以這麼說,艾青的詩是畫的延續,是他畫夢的詩化。對艾青來說,詩的容量更大,可以海闊天空地寫流動的變化著的事物。

《透明的夜》所以能成為轉變艾青一生的重要契機,主要還是由於這首詩本身所具有的開創性的藝術魅力和活力所決定的,這是他一生中最初升起的一首朝陽一般燦爛的詩。這首詩寫完以後,他問同牢房的朋友:“我的詩寫得好些,還是畫畫得好些?”回答他的是“詩寫得好些”。於是他放下了畫筆,這首詩不但在他早期的創作中顯示出才華,以他一生的創作來衡量,也是不朽的傑作。他的特異的情境、節奏和光亮是獨一無二的。

1932年9月,在黑夜沉沉死寂無聲的中國,年僅23歲的詩人艾青是一個夜的醒者和勇敢的叛逆者。麵對著嚴酷的現實世界,詩人抑製不住滿腔的悲憤,像鬱積的地火從心中突然噴發,他向鐵柵外的世界呐喊,以“過路的盜”和“偷牛的賊”的血刃一般鋒利的語言,揮寫下野性的火辣辣的詩行。詩騷動著熱烈的氣勢,對於當年蒼茫而寂靜的詩歌領域無疑是一次猛力的衝擊。這樣鮮活的詩,連同它的題目,在中國都是第一次出現,它為中國的新詩帶來了純新而健康的生氣,它是向中國如磐的黑夜投射出的一個響箭般的信號。

這種具有真正意義的新詩,絕不是在灰黯的研究室和環垂著紫色帳子的客廳中所能吟出的,絕不是那些衰老在萎謝了的辭藻裏寫詩的人和顧影自憐的學者們純熟的技巧所能製作而成的。《透明的夜》是真正的時代的強音,給人以濺血的震顫。它不是那種低聲吟詠的詩,讀者抑製不住地要提高嗓音去朗讀它,不必細細咀嚼,而是大口地去吞咽,以整個生命和情緒去承受和擁抱它野性的衝擊。中國窒悶的心靈獲得了一次痛快的唱歌之前的呼吸。

也許有論者會說,這不過是詩人的一首初露才華的小作,它很難說是一首完美的詩篇,至多不過是一閃的異彩,是詩人憂傷的靈魂在人間尋覓安慰和溫暖,在憧憬和臆念中現出的一片幻景而已,還不能說它是堅韌的戰鬥的火炬。我以為這論斷並不公允,《透明的夜》不是一閃即滅的火花,艾青說:“它是歌頌一群人的力量,歌頌他們在黑暗中粗暴的反抗的力量。”它點燃了艾青的生命,引出了一位偉大的詩人,從地平線下走出來。

這首詩,不必一行一句地去解析,它的整體是透明的,袒露的,沒有任何的陰翳,它一下子就親熱地貼近你的心靈,第一節隻一行詩:透明的夜,一個巨大的魅惑人的意象的宇宙,一下子矗立在你的麵前,你被它包容,不是模糊的遠景,也不是閃爍的幻覺,是實實在在的真實的境界,你已置身其中:酒徒的闊笑,狗的吠聲,醒的酒坊,野火一樣的燈,血的氣息,人的囂喧,泥色的語言,血染的手臂和頭顱,火一般的肌肉和裏麵的痛苦,忿怒和仇恨的力,夜的醒者,醉漢,流浪客,過路的盜,偷牛的賊……向沉睡的原野嘩然走去……這些濺射著火和血的鮮活的形象,動態和語言,既陌生又新奇,每一行詩,每一個字都有血肉的跳動,發熱發光。隻有用這些新奇的短促的匕首一般的詩行才能深深刺入黑沉沉的舊中國的夜,創造出一個彩色的黎明。

第三十六章 反叛者的誓辭——賞析艾青詩《蘆笛》

1933年3月28日,正當明媚的春天,作者在上海監牢的不眠之夜,借鐵柵外的燈光,在拍紙簿上寫下了這首悲壯的叛逆的詩篇《蘆笛》,他控訴這個沒有自由的罪惡世界。

這首詩是為了紀念已故法國現代派詩人阿波裏內爾(1880—1918年)而作。艾青當時在牢裏正在看阿波裏內爾的《ALCOOL》詩集(法文:酒),情緒受到感染,他像酒一般被點燃起來。他引了這位他所摯愛的詩人的兩行詩當作《蘆笛》的題記:

“當年我有一支蘆笛/拿法國大元帥的節杖我也不換”。

關於這首詩,艾青作過簡要的解釋:“我把蘆笛象征藝術,把元帥節杖象征不正的權力;詩裏罵了白裏安,罵了德國的俾斯麥;而且說我將像1789年似地向巴斯底獄伸進我的手去,而這個巴斯底不是巴黎的巴斯底獄。”

蘆笛具有豐富而廣闊的象征性。這支蘆笛是從歐羅巴帶回來的,在詩人的心靈裏歐羅巴是彩色的,他被後期印象派大師塞尚、高庚、梵高、莫的裏尼亞尼們的個性鮮明、為整個世界增添了光亮和色彩的畫和波特萊爾、蘭波、凡爾哈侖等的同樣新奇的詩,深深地迷醉和浸染,他也有了自己的與生命相連的筆。不論畫畫,還是寫詩,這支智慧的筆使他活得更為清醒與堅強,他充滿了自信。但是他在獄中無法畫畫,而詩也被囚禁,他和他的筆都犯罪。於是詩人抗議那些不義的權貴們,他不能公開地揭露和詛咒當時壓迫、蹂躪中國的帝國主義者和封建統治人物,他輕蔑地唾罵歐洲的白裏安和俾斯麥,因為他們屠殺和壓迫歐洲的自由民主鬥士和正直的藝術家們。這首詩是詩人對中國反動統治者的反叛的誓辭,也是咒詛他們滅亡的歌。

這首詩的意象與情感較之《透明的夜》更為深沉,也更為直接,它與黑暗的反動世界麵對麵地進行著毫不含糊的戰鬥。它的意象明朗集中,圍繞著一個有具象的蘆笛,深化了詩的內涵。不論歐洲,還是中國,要獲得純正的彩色的精神世界,必須將握筆的手伸進火焰裏,去經受被監禁和迫害的苦難。

這首詩裏充滿個性的幾行詩,半個世紀前就被許多評論家和詩人所常常引用,從中看到艾青的性格,在安詳而自矜中透著倔強。(這種氣質,讓我想起另一位詩人、艾青的同鄉馮雪峰。)

“我曾餓著肚子/把蘆笛自矜的吹,/人們嘲笑我的姿態,/因為那是我的姿態呀!/人們聽不慣我的歌,/因為那是我的歌呀!”

艾青“自矜”的氣質直到如今也沒有喪失。幾十年來的屈辱沒有使他背叛這支彩色的蘆笛,不論在何種境況下,他都堅韌地唱著自己的歌,姿態還是他那特有的姿態。十幾年前,他在天安門紀念碑前那張袖著手異常悲悒的照片,看了令人落淚,但那正是吹蘆笛的艾青。

第三十七章 燃燒的甜橙——賞析艾青詩《ORANGE》

這首題名“ORANGE”的詩,也是艾青在上海監牢裏寫的,他正患著嚴重的肺病。詩人抑鬱的心緒和渴求自由的希望,日夜在高燒中(生理的、心理的)煎熬著期待著。他思念獄外廣闊的世界,思念分吃過一個ORANGE的異國的女友。

這首《ORANGE》,幾十年來,我在與詩人寫《ORANGE》境況相似的情況下,讀過不知有多少次,每次讀都有些新的感悟,引起許多聯想。這ORANGE,的確可以稱作是一個燃燒體,誇張點說,是詩人當時為自己,也為我們,創造出的一個圓圓的燃燒的天體,它渾圓,它赤誠,它轉動著,它生發著不滅的光和熱:它是一巨大的懸在地球上空的橙子。

在監牢中,艾青思念那個遠方的少女,她在地球的另一麵,他們無法相會。詩人在萬物之中發現一個圓圓的燃燒的橙子,一個隻屬於他的橙子,人世間沒有第二個與這個橙子相似的橙子,它正是詩人尋求的一首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