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詩人的一切思念和夢幻,都在橙子這個可觸的鮮亮的意象之中,渾然天成地顯現了出來。想想看,橙子,太陽,心靈,地球,從形體色澤到內涵是多麼地相似,它能引發出多少美好的聯想:地球內心是火,心靈深處是火,太陽是火之源,而這個ORANGE正在燃燒。也許隻有在渴求自由、思念遠方少女,並在高燒中煎熬著的詩人,才可能有創造《ORANGE》這首詩的可能。當然,詩絕不是主客觀條件的組合,這首詩所以能奇跡般生成,是詩人生命的審美體驗和感悟所創造的智慧結晶。詩人如何把橙子、太陽、心靈、地球這些互不相關的東西結晶成為一首詩,它既有真實感,又有現實感,而且形成一個獨特的情境?如果隻簡單地說,它是由於一次靈感的作用,總嫌有點空泛,因為這樣解釋,不能把這首詩的創作過程所帶來的困惑完全消解。

因此這首詩需要解讀,不像《透明的夜》那麼明朗,也沒有《蘆笛》所宣示的那種明白的意向。這首詩,說它朦朧,說它神秘,說它奇譎,似乎都可以。但是,誰也不能否認,這《ORANGE》,的確是一首意象新奇而完美的詩,顯現出廣闊的審美情境。

艾青有許多詩,特別是早期的詩,有著ORANGE式的藝術特點,或者說ORNACE創作奧秘,它表現了一種流動或搏動的感情特色,很難一下子看透它的全部內涵以及外延,它仿佛是個沒有定形、卻具有前衝力的生命活體。

我從少年起就偏愛艾青這類耐人尋味的詩。這些詩很難解讀得一清二楚。這類詩,我以為並不難欣賞,因為它的語言閃光發熱,直感性很強,節奏又明快而急速,可立即置身於它的藝術輻射圈內。但是要想一句一字地去解析,幾乎不大可能,似乎也沒有必要。我以為讀《ORANGE》這類詩,就如看山,看河,看變幻的天,聽轟轟的雷聲,遠眺霞光,隻能領受它們動蕩的氣象、氣勢,不必去辨認每朵流雲、每個浪花、或每一塊岩石。一旦置身於ORANGE的情境之中,你就會陪同詩人去地球的另一麵,與那個少女相會,她正手捧著白鈴蘭花,無底的眼瞳有熱帶的海的藍色……圓圓的燃燒著的太陽,圓圓的燃燒的心,圓圓的燃燒的橙子,圓圓的燃燒的地球,在你的麵前旋轉,它們漸漸地並合在一起,使你的心也被點燃了起來,感受到一種燃燒的歡欣,感到《ORANGE》這首詩的深深的奧秘和魅力。

第三十八章 濺血的吟唱——賞析艾青詩《畫者的行吟》

這次選編艾青的詩,才深深地感到,我很難排斥開個人的感情因素;把它說成是情結也可以,與懷念故鄉的那種深厚的感情很相近。

半個多世紀之前,艾青的許多詩曾強烈地震動過我稚嫩的心靈,一生淡忘不了。《畫者的行吟》就是其中的一首。我把它抄在本子上,在蒼茫的隴山深處一個古廟的長明燈下讀了又讀。當時我正熱迷著畫畫,詩的題目就吸引住了我,“行吟”兩字不僅詞感新鮮,而且打開了我蒙昧的心扉,我望見了一個山外邊遠遠的充滿幻象的世界。一個人在世界各地一邊畫畫一邊吟唱自己寫的詩,謔,那情境著實令我神往。

當時我深信這首詩的作者一定是在遙遠而神奇的塞納河邊,像一個真正的波希米亞人,在巴黎令他癡戀的畫廊自由自在地徜徉著。我相信畫畫寫詩,是人生最高尚而純潔的享受。

皖南事變之後的那兩年,我在深山裏活得太窒悶,這首詩的空曠的有聲有色的境界激起我奔向遠方的決心。在中國,那時最神聖的地方我認為是陝北,於是幾次想到魯藝去學畫。也正在這時得知詩人艾青到了陝北,就更堅定了我的信心。盡管沒有去成,卻使我一生都想當個行吟的畫者。今天的讀者也許想不到這首詩竟然會產生這種意想不到的效應。回憶起來,不是《北方》,也不是《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使我立誌去陝北,而是這首充滿了夢境、沒有一句革命詞句的《畫者的行吟》。

記得當年讀這首詩時,有幾處特別感動我,前十幾行詩,引起了我童年的回憶。艾青的故鄉金華有鬥牛的古老習俗,牛角上裝飾著淒豔的挑逗性的紅布,響著咚咚的鑼鼓聲的廣場上,鬥牛的場麵是驚心動魄的。我小時候在晉北家鄉幾乎天天練摔跤,那場麵同樣充滿了野性。孩子們胸前圍著紅兜兜,評判的人腰間纏著紅腰帶。紅色真正地能點燃起心裏肌肉裏的血性。當我讀到:

“如今啊/我也是個Bohemien(波希米亞人)了!/——但願在色彩的領域裏/不要有家邦和種族的嗤笑。”

這幾行詩,刺痛了我的心靈,我想到《畫者的行吟》的作者在塞納河邊一定受到了屈辱和嘲笑,因此他回到了自己的家鄉。當我讀到“我——這世上的生客”之後的十幾行詩,我聽到了詩人的一顆赤誠的心靈在咚咚地跳動,有如他家鄉鬥牛場上激動人心的鑼鼓聲。詩人多麼企盼著過上真正彩色而明朗的時日:

“在最古舊的世界上/唱一支鏘鏘的歌,/這歌裏/以濺血的震顫祈禱著:/願這片暗綠的大地/將是一切流浪者們的王國。”

這幾行詩,如火種點燃起了我心中的夢想。

《畫者的行吟》這首詩,一般詩選都沒有選它,論者也很少評論到它,但我對它卻有特殊的情感。我並不認為如今仍欣賞這首詩是出於我個人的情感。我隻承認帶有這個因素,不包含任何偏見。我所以仍欣賞它,是由於它是一首激蕩著青春的野性的詩,它是詩人早期作品中可與《透明的夜》相媲美的詩。它的情韻是多麼開朗,是一顆真誠的跳動的心靈,感情毫無遮蔽,想象毫無顧忌,語言不羈而流暢,完全是詩人自己的聲調。我非常欣賞詩人這種獨特的情感和節奏。它是艾青青春的聲音。我少年時欣賞,現在也仍然欣賞。

第三十九章 源於渴望的預感——賞析艾青詩《複活的土地》

1937年7月6日,艾青在滬杭路車廂裏寫下這首《複活的土地》,詩人預言偉大的抗日民族解放戰爭即將來臨。他的預言得到了證實,第二天在古老的蘆溝橋響起了劃破曆史長空的槍聲。

《複活的土地》雖不足三十行,卻是一首真正意義上的大詩。詩人以渾樸如椽的大筆,純淨而莊重的語言,將一個受盡淩辱的偉大民族正在覺醒奮起的姿態和精神,以及詩人自己“拂去往日的憂鬱”與蘇醒的大地一起迎接戰爭的歡欣和誓言,如銘刻碑文似的簡潔而深刻地勾勒了出來。

詩人真切的預感,源於他心中關注民族命運的激情。多年積鬱在胸中的傷痛、憂患和期待,使他的全身心體驗到了曆史風雲變幻的最細微而敏感的神經。他發現了曙光似的預兆。法國散文大家蒙田把預兆或預言這種現象稱之為“內心騷動的影象”和“神聖的靈感”。艾青也說過,預言中“照亮靈魂的火花”,這一閃的火花使他發現了別人還沒有看見的新事物。

一首大詩,如一條泱泱大河,因為它深沉和寬闊,常常顯得異常的平穩和渾厚,聽不到流動的聲音,更沒有閃動的浪花,它的流動所形成的姿態是整體的,自自然然的。《複活的土地》就具有這種深沉而巨大的藝術審美的氣韻和衝激心靈的力量。它的語言可以說是素淨的散文的,幾乎沒有什麼形容詞,因為任何細碎的形容詞在這首詩裏都必然地顯得太小太淺,就連詩人久久負傷的心和多年遭受的屈辱和苦難,都毫不猶豫地一筆拂去了。然而我們展讀這首詩,平靜而莊重的詞語,仍讓我們強烈地感到震撼心魄的不可抗拒的藝術魅力,他所顯示的氣韻與節奏,是那些簡單的打擊樂器般的腳韻無法辦到的,它是宏大的交響樂章。它是一個民族赤熱的胸膛和複活的土地深處血的漩流和脈息。

從字麵上看,《複活的土地》的前三節,是詩人在車廂中眺望青蔥的原野時在心中引起的感觸,詩人看見繁華和茂草,聽見叢林中鳥的歌唱,他祝願播種獲得金色的顆粒,情境是十分的恬靜。然而詩人決不是以觀賞的閑情描寫田園風光,它的每一行素白的文字,都顯示著曆史的深度和那個時代特有的動蕩的氣息,預示著土地的複活和民族的覺醒。

有論者把這首詩的藝術特色僅僅歸結為象征的手法,顯然也是不恰當的,因為它整體地給人的藝術審美力量,絕不是一般的象征色彩,從第一節的四行詩起,語義和意向就是十分的現實的。詩的最後的兩節,整個情境進一步得到深化和加強,詩人誠摯的自白和決心,頓然使全詩昂奮地飛騰了起來,讀者的情緒也隨之激蕩不已,並感悟到土地複活和民族奮起的喜悅,以及迎接戰鬥的嚴峻的意義。

第四十章 充滿熱血的雕像——賞析艾青詩《他起來了》

艾青寫了《複活的土地》三個月之後,又寫出《他起來了》這首更為昂奮的不到二十行的大詩。所以稱它為大詩,是因為它所蘊含的曆史內容和藝術審美力量是博大的,真正地顯示出了那個時代——抗日戰爭初期民族奮起戰鬥的決心和精神。

這首詩,沒有悲傷和歎息,沒有虛幻的詞藻,沒有抽象的觀念。每一行每一節,都是莊嚴而凝重的,都如戰鬥的列兵,直挺挺地站立著。莊嚴而凝重,最能體現出那個曆史的特征和詩人創作的心態。在民族危難的時刻,真誠的詩人,無不努力自覺地創作急切呼號的詩篇。

《他起來了》的藝術審美特點顯示出巨型的雕塑感,這不僅由於它的語言的重量,主要是詩的意象的深度和空間感所決定的。他,是一個與敵人血戰的巨人,是有血有肉可感的生命,從屈辱和血泊中站起來的一個英勇無比的民族:他,“額上淋著血/他的胸上也淋著血/但他卻笑著/——他從來不曾如此笑過。”“像在尋找/那給他倒地的一擊的敵人”,“他必須從敵人的死亡/奪回來自己的生存。”這些常見的平凡的文字,一旦成為詩,形成一個有生命感的巨人的意象,從整體上就顯示出曆史的紀念碑的氣勢和力度。

過去有個別論者認為《他起來了》是一首失敗的詩,說它盡管章法完整,字句經過錘煉,但是一些空洞的排比的詩句,阻斷了感情的湧流。這論斷我以為是偏頗的,沒有從那個時代的嚴峻性質和詩人當時的創作心態和創作意向去理解。《他起來了》其實是一首充滿了激情和熱血的詩,它為曆史塑造了一個準備進入生死搏鬥的民族巨人的形象。詩人沒有采用一個裝飾性的文字,全詩樸實無華,所有的文字都是鐵質的,血質的,不可動搖的。這些常見的顯得平凡的文字,我以為並不是作者刻意從萬千詞彙中選擇的,它們是在詩人創作活動之中自然生成的,是隻屬於這首詩的,感覺不出它們是過去常見的那些詞彙,甚至感覺不到文字的痕跡。《他起來了》是一尊巨大塑像,隻能用莊嚴凝重如岩石的文字創作,流動的輕巧的文字不能用來雕塑這個巨人,因為這首詩的藝術特點就是凝重,它經得住時間的剝蝕風化,它站起來了,不會再倒下。

第四十一章 深情而顫栗的呼喊——賞析艾青詩《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

1937年12月,艾青在武昌一間陰冷的屋子裏寫下《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這首感情真摯、意境沉鬱而廣漠的長詩。詩人抱著急切投入戰鬥的決心,從浙江家鄉來到了武漢。但在這座當時被稱作抗戰中心的大城市裏,詩人並沒有看到民族存亡關頭所應有的昂奮和緊迫的氣氛,權貴們仍在作威作福,處處是窮困和饑餓,他感到異常的失望,一顆火熱的心仿佛被冰封雪埋了一般。他深切地感悟到了古老的民族在解救自身的戰爭中所承受的深重的災難,而廣袤的土地和億萬生靈的命運也將要度著極為艱辛的日子。詩人意識到這場民族解放戰爭通向勝利的道路是寒冷的,泥濘而曲折的。這無邊無涯的感覺世界,既是曆史的痛苦的延續,也是現實的嚴酷的存在,它強烈地震撼著詩人的本來已經夠動蕩的心靈,於是他整個身心的裏裏外外感到一種彌天的透骨的寒顫,詩人寫下這首比雪還要寒冷的詩,並在詩中反複地呼號:

“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寒冷在封鎖著中國呀……”

不論是當年,還是現在,所有的讀者無不被這兩行詩帶來的寒冷所震懾,並且激賞它飽含著時代感的悲涼雄壯的渾然氣韻。它的反複回蕩的氣韻宛如深雋的鍾聲一陣比一陣洪亮地響著。雪在中國的土地上落著,詩人驚世的鍾聲也帶著寒顫,隨著落雪,回響在整個中國的土地上。艾青“下”的這場“雪”,厚重得使人透不過氣,直想吼出一腔的悶氣。這就是半個多世紀之前我初讀這首詩的感受。這兩行反複回響的詩,被認為是詩的主旋律。

《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在當年的中國文藝界(不僅詩歌界)引起了強烈的反響。當時發表在報刊上的詩,雖然歌頌抗戰,但多半顯得高亢而空洞,缺乏真情和感染人的藝術力量。這首詩有力地衝破了抗日戰爭初期詩歌創作領域的平庸狀況,它是一聲號召,也是一陣陣激越的鍾聲。可貴的是詩人不僅深廣地體驗到戰爭的真實的豐富的內涵,並以富有個性的審美感覺、情緒和鮮活的語言進行真正意義上的詩歌創作。

顯然詩人是把戰爭實際的空間清醒地置於真實的基礎上進行思考和創作的。透過這首詩充滿具象的描寫,讀者感受到了全詩浸透著憂患得令人憤發的情感,這也正是這首詩當年為什麼能使廣大讀者傾倒的主要原因。

所有的細節描寫都潛含著覺醒了的民族的痛苦和複仇的火種。詩人寫下這些顫抖的如泣如訴的語言時,不知要付出了多大的痛苦啊!

如果說《透明的夜》是詩人心靈爆出的一束虹彩,如果說《他起來了》是一個莊嚴的號召,那麼《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是詩人的感情和創作衝動更為深廣的一次湧流和升華。它是一曲悲憤的交響樂,它是一幅意境深遠色彩斑斕的大幅油畫。

從這首詩我們看見了詩人的個性和他的詩的審美特色,他的詩是藝術生命形態的生成和創造,語言不是簡單的情緒的外化,而是與內在生命不可分割的,它整體地形成了詩的有聲有色有形的搏動著的生命體。許多論者評述這首詩時說它具有散文美,這正說明了它的自自然然的藝術特色,它沒有雕琢和虛飾的痕跡,幾乎看不到什麼有形的可感的技巧。所謂散文美,我以為還說明詩的強有力的彈性和張力,使詩的情境得以向遠遠的疆界拓展,具有了深邃廣漠的感覺。這也正是大詩的氣象。

這首詩很難說有幾個明顯的段落,隻能說有幾個起伏。被稱作主旋律的兩行詩,是一個激蕩的大氣韻和境界,一下子把讀者推了進去,使你不但置身其中,身內身外頓時落滿了厚重的雪。隨後,詩人才展開一幅幅的寒冷的場景。首先是風的出現,它“伸出寒冷的指爪/拉扯著行人的衣襟,/用著像土地一樣古老的話/一刻不停地絮聒著……”讀者感觸到了風的無法躲避的侵襲和它古老的哀傷的聲息,不由得令人感到了曆史的沉重。接著詩人從土地和人民的艱辛歲月,訴述了詩人自己“也是農人的後裔”,經曆過流浪和監禁,失去了青春。詩人的命運與整個古老的民族和土地的命運是血肉相連的。詩人真摯的自白使詩浸染著溫暖而赤誠的血淚,讓詩、詩人與讀者在民族危難的時刻緊緊聯在一起。接著又在雪的寒冷中,看見在戰爭中遭到蹂躪和殺戮的善良的婦女,還有年老的奔波在流亡道路上的母親……詩人深情地呼號:

“中國的路/是如此的崎嶇/是如此的泥濘呀。”

這三行詩的容量是多麼的沉重啊!它蘊含著深深的曆史和現實的思考,使詩的意象和內含增添了極大的重量,這重量是一種不能推卸的負擔,宿命地落在讀者的心頭上,引起了更深更深的震顫——這也正是雪落在中國土地上的寒冷的重量!

詩人最後在“沒有燈光的晚上”痛苦而悲傷地訴說:“所寫的無力的詩句/能給你些許的溫暖麼?”他是對危難中的祖國說的。這是因為他看到了戰爭的現實的嚴峻性,看到了那些過去迫害過詩人自己和無數民主鬥士,欺壓過廣大人民的權貴們,仍在過著紙醉金迷的日子,詩人能不感到憂慮嗎?結尾的這幾行詩不是無告的呻吟,它是聲音顫栗的呼喊,是泣血的為祖國急切獻身的心聲。

在落雪的寒冷的中國的土地上,詩人的創作道路盡管也是泥濘而曲折的,但他用溫暖而真誠的聲音,堅定的步伐,從此一步一步地攀登上了詩人自己的也是當時中國的詩歌領域的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