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陸遊清醒地認識到,“酒雖美,不能使悲者樂。”(《對酒歌》,《詩稿》卷五)往往是以酒澆愁愁更愁。“薄酒不澆愁。”(《絕歎》,《詩稿》卷二十八)“浩歌縱酒愁仍在。”(《山齋書事》,《詩稿》卷四十六)“閑愁萬斛酒不敵。”(《草書歌》,《詩稿》卷十四)“把酒不能飲,苦淚滴酒觴。醉酒蜀江中,和淚下荊揚。”(《江上對酒作》,《詩稿》卷六)“巴酒不能消客恨,蜀巫空解報歸期。”(《秋夜懷吳中》,《詩稿》卷五)酒也表現詩人的苦澀之情。《劍門道中遇微雨》雲:“衣上征塵雜酒痕,遠遊無處不消魂。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詩稿》卷三)陸遊號“放翁”亦與酒有關,因他在成都時,“恃酒頹放”,遭人彈劾,故他自我解嘲,號“放翁”。表達一種落魄放達情懷,“落魄巴江號放翁。”(《早秋》,《詩稿》卷三十)陸遊有一詩敘寫會稽城南一陳姓老翁以賣花為業,得錢悉供酒資,不獨飲,逢人輒強與共醉。一日,陸遊訪問他,但見敗屋一間,“而此翁已大醉矣”。“賣花得錢送酒家,取酒盡時還賣花。春春花開豈有極,日日我醉終無涯。亦不知天子殿前宣白麻,亦不知相公麵前築堤沙。客來與語不能答,但見醉發覆麵垂髿髿。”(《城南上原陳翁以賣花為業得錢悉供酒資又不能獨飲逢人輒強與共醉辛亥九月十二日偶過其門訪之敗屋一間妻子饑寒而此翁已大醉矣殆隱者也為賦一詩》,《詩稿》卷二十三)老翁嗜酒若命,終日與酒為伴,其樂無窮,天高皇帝遠,不沾名利場,自由自在。這一老翁形象實際上寄托了詩人的情懷誌趣。
詩人以酒醉寄托感情,現實中難以實現的便到醉鄉中追尋,如《將進酒》描繪出一個光明潔淨的世界,詩雲:
我欲挽住北鬥杓,常指蒼龍無動搖。春風日夜吹草木,隻有榮盛無時凋。我欲劃斷日行道,陽烏當空月杲杲。非惟四海常不夜,亦使人生失衰老。如山積曲高崔嵬,大江釀作蒲萄醅。頹然一醉三千杯,借問白發何從來。(《詩稿》卷三十六)詩人醉酒中找到苦悶心靈的棲息處。“揮手散醉發,去隱雲海崖。”(《三江舟中大醉作》,《詩稿》卷十四)陸遊時醉時醒,體味醒醉人生,酒有深刻的人生寓意。詩人對人生,有時清醒,有時糊塗。“醒”或“醉”是一種人生符號,人生表情。陸遊最解飲酒妙趣,追求半醒半醉、似醉非醉的境界。“歎息人真未易知,暮年始覺曲生奇。個中妙趣誰堪語,最是初醺半醉時。”(《對酒》,《詩稿》卷十一)“超然醒醉間,非莊亦非狂。”(《飲酒》,《詩稿》卷八十)其中寄寓了詩人的人生態度。
醉酒還見出詩人放縱頹唐的生活。“益州官樓酒如海,我來解旗論日買。”(《樓上醉書》,《詩稿》卷八)“二人攜手上江樓,一笑鉤簾賞傲雪。寶釵換酒忽徑去,三日樓中香未減。”(《偶過浣花感舊遊戲作》,《放翁詩選》前集卷二)於此可見詩人真實生活和心理狀態的一個側麵。
陸遊有時對飲酒也有理性的認識。酒可澆愁,但同時亦會傷身。“用酒驅愁如伐國,敵雖摧破吾亦病。”(《病酒新愈獨臥蘋風閣戲書》,《詩稿》卷五)因此,他晚年飲酒時亦注意克製。“少時見酒喜欲舞,老大畏酒如畏虎。一日飲酒三日病,客路那堪夜聞雨。”(《病酒宿土坊驛》,《詩稿》卷十三)有時,詩人決心學屈原“獨醒”,“追思昨日乃可笑,倚醉題詩恣豪橫。逝從屈子學獨醒,免使曹公怪中聖。”(《病酒新愈獨臥蘋風閣戲書》,《詩稿》卷五)陸遊不僅嗜酒之味,還知酒之理,有豐富的酒文化知識,他的詩中多酒典故,讀起來親切有味。
三飲酒消閑,自得其樂。“詩酒放懷窮亦樂。”(《東齋偶書》,《詩稿》卷十八)陸遊飲酒是名人雅士的飲酒,飲酒常與讀書、寫詩、作書法、聽歌、觀舞、賞花之舉連在一起,因此是“雅飲”而非“俗飲”。“風流非俗飲,歌舞參筆硯。”(《聞勾龍司戶會客山亭送酒淆及橄欖並簡諸同僚》,《詩稿》卷四)陸遊讀書生活中常與酒相伴。“試問食時觀《本草》,何如酒後讀《離騷》。”(《醉題》,《詩稿》卷七十一)痛飲酒讀《離騷》,真乃名士風度。
詩借酒力,酒助詩興,酒、醉與詩關係密切。陸遊作詩經常離不開酒、醉,“耳熱酒酣詩興生。”(《城東馬上作》,《詩稿》卷八)“遣醉縱橫馳筆陣。”(《秋雨益涼寫興》,《詩稿》卷四十)“滿眼雲山不須買,剩傾新釀賦新詩。”(《歲晚幽興》,《詩稿》卷五十六)詩句中常常“酒(醉)”、“詩”並提,如“詩情恰在醉魂中。”(《梅花》,《詩稿》卷四)“喚得放翁殘酒醒,錦囊詩草不教空。”(《乙醜夏秋之交小舟早夜往來湖中戲成絕句》,《詩稿》卷六十一)“今朝櫟林下,取醉村市酒。未敢羞空囊,爛漫詩千首。”(《東郊飲村酒大醉後作》,《詩稿》卷八)“吸酒杯當空,綴詩筆勿停。”(《次韻楊嘉父先輩贈行》,《詩稿》卷六)“逢春飲酒似長鯨,醉裏千篇風雨速。”(《憶唐安》,《詩稿》卷十一)“傾家釀酒猶嫌少,入海求詩未厭深。”(《別王伯高》,《詩稿》卷二)“酒隱淩晨醉,詩狂徹旦歌。”(《詩酒》,《詩稿》卷九)“有酒誰與傾,得句空自賞。”(《感懷》,《詩稿》卷十一)“醉墨淋漓酒百杯。”(《憶山南》,《詩稿》卷十一)“我詩欲成醉墨翻。”(《五月十四夜夢一僧持詩編過予有暴雨詩語頗壯予欣然和之聯巨軸欲書未落筆而覺追作此篇》,《詩稿》卷十四)紹興三十年(1160),詩人作有一詩,題雲:“自來福州,詩酒殆廢,北歸似稍稍複飲,至永嘉括蒼,無日不醉,詩亦屢作,此事不可不記也。”(《詩稿》卷一)詩人往往作詩必飲酒,飲酒必作詩,不飲酒似乎便寫不出詩。“酒量愁翻減,詩聲老轉低。”(《遣興》,《詩稿》卷二)詩人常以詩酒會友,“酒徒詩社朝暮忙。”(《懷成都十韻》,《詩稿》卷十)酒與陸遊詩歌風格的形成與變化亦有很大關係。“洗我堆阜崢嶸之胸次,寫為淋漓放縱之詞章。”(《醉後草書歌詩戲作》,《詩稿》卷四)“淋漓放縱”是詩人醉酒時的情態,也是詩歌的風格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