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朗一整天都陷在紅綾那種誇張而混亂的情緒裏難以自拔,今天找她談話的幾個女人的臉統統重疊成同一張臉,她們的嘴都在動,她們不停地說,她們不知道舒朗心裏到底在想什麼,舒朗也不知道她們在想什麼,她們說完了就走,完全不負責任,舒朗知道她們之中所講述的許多故事都是虛構的,她們願意給自己的生活添點亂,不然她們就生活得太平淡了。
送走了棕發女郎,又來了一個哭哭啼啼的女人。
她說她的丈夫愛上了別的女人,“一個第三者”,她是這麼說的。
舒朗按下采訪機開始錄音,她心裏亂極了,心裏說我還想哭呢我找誰哭去?雜誌社裏亂哄哄的也不知哪兒來的那麼多人,他們走來走去看上去就像在拍電視連續劇。舒朗打算接待完這個來訪者今天的工作就到此結束了,她得留下點兒時間替自己想想。
舒朗下班回家,發現丈夫米克似乎在她不在家的時候回來過了,他在沙發上留下了一些細微的痕跡,房間裏也充滿了一種特殊的香煙的味道。舒朗拉開衣櫥,發現米克的衣服少了幾件,而且他出門時用的那隻銀灰色的旅行袋也不見了。舒朗正在寫一篇有關她和米克婚姻生活的文章,文章正寫到一半男主角忽然不見了。舒朗與米克結婚五年,一直都是各忙各的,直到出現問題他們才發現,他們之間長久以來就存有看不見的裂縫。
第二節 時間指針:回到七年前
那一年,舒朗剛大學畢業,被分配在一所中專學校教書。學校離城區很遠,教書的生活又很沉悶,舒朗一心想從那個大悶罐子裏逃出來,舒朗當時想得很實際,她想要麼調動工作,要麼結婚,沒有第三條路可走。
那陣子舒朗整天在學校的水泥操場上晃蕩,想著如何調動工作的事。
下午,操場上空無一人,學生們都被關在有鐵欄杆圍住的教室裏上課,舒朗至今仍不明白為什麼那所學校的窗子上都像動物園似的安有波浪形的鐵欄杆。陽光靜靜地落在操場上,折射過來的光線像水一樣晃眼,讓人無法看清周圍的一切。舒朗抱緊膝蓋坐在一個油漆剝落的籃球架下,一邊想事兒一邊咬著手指甲。有一綹頭發從頭頂上落下來,遮住她的左眼。從左眼望出去,景物被分割成支離破碎的小片斷,每一個片斷與前一個片斷無法連接。舒朗把臉埋在膝蓋上,看上去就像在哭。直到她用餘光看到一個人的影子由小變大一點點地接近她,她才略微抬起頭來。
“你怎麼啦?”那人問。
“沒怎麼。”舒朗有些不耐煩地回答。
那人說:“我叫關鍵,我是——”
舒朗白了他一眼沒理他,然後她看到一個小夥子的背影一點點地遠離她,走到操場的盡頭,一拐彎不見了。在舒朗的回憶中最能喚起她那麼一點好感的就是關鍵的背影,舒朗對米克的背影反而感到模糊不清,他不在的時候就怎麼也回憶不起來了,舒朗甚至想不起他的長相,她在抽屜裏翻了一陣子,試圖找到一張他的照片,抽屜裏亂七八糟充斥著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沒有找到她想要的東西,倒翻出一些他們在學校教書的時候幾個同事用劣質的國產膠卷拍攝的舊照片。照片上有小潘、鄒虹還有關鍵,年輕的關鍵擠在一群女孩中間咧嘴傻笑著,關鍵這個人物在舒朗的時間簿上一閃而過,那時舒朗住在教學樓後麵的那排平房,跟關鍵住鄰居,這是舒朗後來才知道的。
舒朗那天在操場上坐著,她的眼睛穿過密密麻麻的陽光看到眼前與未來之間存在著重重障礙,操場上糊滿水泥,沒有一點泥土的影子,灰白色的堅硬的水泥使人感到壓抑,仿佛是一塊陰沉的天空附著在地麵上,而且永遠也不會晴朗起來。舒朗一天到晚就想離開那個毫無生氣的地方,因此對學校裏的所有人都顯得愛搭不理的。
有天晚上,舒朗從外麵玩回來,她已不記得那天晚上她究竟去了哪兒,隻記得那晚的月亮很耀眼地掛在天上,明晃晃的使人發生一些聯想。
舒朗走在那條路上,她似乎是為調動工作的事在外麵跑了一天,事情雖然還沒什麼結果,但總歸有了一線希望。月亮也給人以有希望的感覺,月亮是那麼明亮,舒朗踏著泛白的水泥馬路走在空蕩蕩的校園裏,她希望事情快點有個結果,她不想在這裏耗時間,時間對於舒朗來說像個有形的物體,它正以肉眼看得見的速度一點點減少,舒朗靜止下來就能聽得見時間從耳邊嚓嚓劃過的聲音。
那排平房黑黢黢地停在舒朗視線的盡頭,像一趟靜止不動的火車,舒朗希望那火車能在某個瞬間忽然動起來,但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舒朗從包裏掏出鑰匙開門,屋裏似乎有什麼動靜。舒朗站在門口愣了一會兒,屋裏光線很暗,狹小的後窗有一束白亮的光,照在床單上灰白的一塊。那床單是深綠與灰、褐色組成的迷亂圖案,透過後窗的月光印在上麵就很明顯,舒朗聽見沙沙沙的動靜,不知發生什麼,拉開燈繩一看,一隻老鼠生了一整窩的小老鼠,正在那兒爬來爬去享受天倫之樂。舒朗慌忙關了燈,不知怎麼辦才好。在黑暗之中呆坐了好一陣子,想不出一點辦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