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有拆不完的信。
舒朗感到疲倦。
這天,外麵下了一點雨,空氣中充滿了一股灰綠色的雨的味道,讓人感到很舒服,北京是一座很少下雨的城市,每當下雨人們就感到那一天是很特殊的日子,有的人想家,有的人泛起了幽怨情緒。舒朗坐在辦公桌前愣了一會兒神,便動手拆起信來,她的拆信刀是一把好用的水果刀,頭很尖,一插一挑,一隻看上去很結實的牛皮紙信封就被弄開了,紙張在空氣中發出嘩啦嘩啦的脆響,好像那些信中人急不可待地想要跳出來說話。
舒朗在閱讀了幾封讀者來信之後注意到那封很特殊的信,信皮是泛著瑩光的綠色,好像是知道拆信的人即將在一個雨天閱讀似的,有意把信設計成一幅雨霧蒙蒙的樣子。打開那封信之後,舒朗見到了一份用打印機打出來的同米克交往過的女網友的名單以及她們的詳細地址:網址、郵政編碼、通信地址、工作單位、住址,這份好像情報部門送來的資料沒有屬名,也沒有留下一個手寫的漢字,用很清秀的宋體5號字打印,那淡綠色的信封在蒼白的日光燈下像是有毒似的,那麼尖銳刻薄,泛著寒冷逼人的光芒。
莊雨和在一個意想不到的時候給舒朗打來電話,說晚上下班後開車來接她,讓她呆在辦公室裏別走。那封信一直纏繞著她,隨她走到哪兒,名單上每一個女人的名字都幻化成一張臉,在房間的各個角落裏不時閃現出來,有的停留時間長些,有的則停留很短,“倏”地一閃就不見了。
五點鍾一過,辦公室裏的人就走得差不多了,一向吵吵嚷嚷的地方一下子靜下來。舒朗獨自一個坐在大辦公室的中央,一秒鍾一秒鍾地盯著牆上的電子鍾,那鍾的樣子方正而蠢笨,走動起來有一種撼人心魄的奇響,聲音雖然不是很大但卻極具穿透性,那樣嘀嗒嘀嗒的聲響如同子彈一般飛射過來直穿舒朗的心髒,血如同凝固了一般,冰冷僵硬,舒朗的目光又落到那封信上。
這封信到底是什麼人寄來的呢?為什麼不早不晚偏偏在這個時候寄來?米克的那些女網友到底跟他什麼關係?
他跟她們中的一些女人上床了嗎?是統統都有性關係還是隻跟其中的一兩個有還是一個也沒有?電腦網絡後麵隱匿著形形色色的女人,通過網絡她們可以很容易地直抵米克的臥室,長久以來他們雖然相居一室,但每人一台電腦,他們的精神世界仿佛相隔有一個地球那樣遙遠,他們並沒有覺察出這種差距,相反地,他們認為他們差不多天天都生活在一起,關係相當不錯。
電話響了,莊雨和出現在電話裏,聲音是從容而隨和的:
“我就在你們樓下,快下來吧。”
舒朗放下電話,拿起桌上的手袋就往樓下走,在電梯裏她看到自己的臉有些變形,舒朗偏了一下頭,調整了一下角度,她看到電梯裏四麵八方都有自己的臉,這些臉又幻化成網絡裏那些女人的臉。舒朗聽到一種奇怪的笑聲——一種類似於回聲似的笑,然後,門開了,一道白光射進來,可怕的聲音逃得無影無蹤,莊雨和的笑臉迎了上來。
“我剛才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我還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舒朗說。
莊雨和說:“也許有一天我們真的不能在一起了,但不是現在。”
他們並肩走在一起的時候舒朗覺得他倆好像從來就是生活在一起的,而不是隔三差五地偶爾見麵。
莊雨和一邊發動車子一邊扭過頭來問舒朗:“這幾天過得怎麼樣,沒出什麼亂子吧?”
“整天都是亂的,也就無所謂亂不亂了。”
舒朗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前方,好像不走心似的說道。
“怎麼了,出什麼事啦?”
“沒什麼。”
“肯定有事,你不願告訴我就算了,但是從你眼睛裏我一眼就看出你遇到什麼麻煩了。”
車窗外的景物徐徐往後倒去,道路兩旁的燈火如流星一般從與他們擦肩而過,眼前的一切都是流動的,幻象的,稍縱即逝。
“我們上哪兒?”
“到那兒你就知道了。”
舒朗看了他一眼,笑道:“幹嘛懣弄得這麼神秘兮兮的,叫人家心裏怪緊張的。”
“帶你去一個安全的地方。”
“咱們就像遊擊似的。”
“是嗎?”
“你不覺得嗎?”
“我覺得這樣挺好。”
汽車拐進一條通往近郊的路,道路兩旁一下子變得黑暗起來,沒有了商店、賓館和大飯店,道路兩旁長滿高大蔥鬱的白楊樹,一個個像立得筆直的人,車燈掃過去的時候那些人就一個挨一個地向後退,好像長了腳似的。車燈照到很遠的地方,他們仿佛進入了一條渺茫的沒有盡頭的黑色通道,舒朗漸漸覺得困了,靠在椅背上似睡非睡。
第二節 陌生的床
有那麼一瞬間舒朗好像睡著了,她隱約聽到網絡背後那些女人的笑聲,重重疊疊聲音像海浪那樣響,再睜眼時已躺到一張陌生的床上,周圍的景物同樣也是陌生的,家具式樣帶有八十年代中期的味道,過時的組合櫃顯得笨重而又壓抑,舒朗躺在那兒感到那組笨重的大櫃子像一節火車似的朝自己壓過來,櫃子上擺放的東西一律罩著紅絨布,從東西的形狀大小上看大概是一台十八時的電視機,一台兩個喇叭的老式錄音機,還有一台錄像機。櫃子的珍寶格裏放著一張上個時代的女人的照片,青春是已經老去了的青春,照片上落滿灰塵。
“這是誰的房子?”
舒朗聽到自己的聲音好像從一個遙遠的地方傳來,四周飄滿回聲,“這是誰的房子、房子、房子——”
“一個老朋友原來的家。”
莊雨和的話同樣也引起回聲,“原來的家,原來的家,原來——”
這房子怎麼這麼大回聲回聲回聲外麵下雨了下雨了下雨了。在他們做愛的過程中到處都有響動,他們仿佛是在眾目睽睽之中做那事,心事重重,兩人都發揮失常,結果雙雙敗下陣來。
莊雨和開了燈,點上一根煙靠在床頭憂鬱地吸。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說:“咱們的事可能被人知道了。”
“你怎麼知道的?”
“是一種直覺,我老婆最近一段時間有點兒不對勁,說起話來老是神神叨叨的,就好像她什麼都知道什麼都親眼看見了似的。”
“你就那麼怕你老婆?”
“老婆畢竟是老婆——”
舒朗把頭埋在被子裏不做聲,過了一會兒莊雨和才聽到她發悶的哭聲,被子表麵一起一伏可以想象她在被子底下強烈的抽搐。莊雨和最討厭女人哭,女人哭的時候樣子會變得很難看,眼睛腫得像爛桃子,眼淚鼻涕弄得一塌糊塗。他有些厭惡地聳了聳肩,想用肩膀把她頂起來。她卻完全不領會他那一套,自顧自地猛哭。他可真的有點煩了,他說舒朗你不要這樣了好不好我煩心的事已經夠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