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不知不覺已經黑下來,兩個女人談得似乎有些刹不住車,回憶像一架從黑暗之中朝她們滾滾開過來的列車,擋都擋不住。舒朗似乎覺得她今天碰見了一個最知己、最善解人意的女人了,她以前怎麼沒發現鄒虹和自己竟然如此相像,如此談得來呢。一時間嘴裏的話像拉開閘門的水,嘩啦嘩啦往外冒,止都止不住。

“你們的事其實我早就知道。”

在繞了一大圈之後,她終於又從終點回到起點,說了一遍今天下午一見麵她所說的頭一句話。

“你和莊雨和——”她拖長了聲音以示強調,“你們的事不必瞞著我。”

“我們什麼事也沒有。”舒朗表情嚴峻地說。

鄒虹“噗哧”一聲樂了,說:“都什麼時候了你還瞞我呢,有就是有,沒關係,真的,這沒什麼。”

“鄒虹,咱們不談這件事好吧?”

“可是我今天就是專門來和你談這件事的。”

“那就什麼也別說了,你走吧。”

舒朗拉下臉來,一副不可商量的神情。

鄒虹說:“你這人怎麼這樣啊。說翻臉就翻臉,剛才咱們不是聊得好好的?”。

“剛才是剛才,現在是現在。”

“你們怎麼啦?鬧翻了?”

聽她說話的口氣好像莊雨和不是她丈夫而是舒朗的丈夫似的。舒朗想,以前他們千藏萬躲的,費了多少心思,怕的就是莊雨和他老婆知道。可現在莊雨和他老婆竟然把他送上門來了,好像她丈夫是一件需要盡快脫手的貨物,脫了手她才好放心大膽地進別的貨。這世界要多怪有多怪,要多瘋有多瘋,變化太快了,人全都扭曲了,全都錯了位。

第二節 封閉

舒朗已經死了心,不想跟任何人聯係,她想踏踏實實在家裏呆上一陣子,把心思理理順,然後再出去找工作。這一回,她是打定主意要找一份平靜安穩的工作了,人在風口浪尖上活著的滋味是不好受的,她舒朗活到這會兒才明白。

她又懷念起在學校教書的那段日子來。那時的生活簡單得像一杯清水,除了幹完了有限的那點工作,其它時間完全都是自由的,想幹嘛幹嘛,不想幹嘛也可以什麼都不幹。有個老教師成天熱衷於到學校外麵那塊空地上去挖野菜,有一天舒朗和別人約會還被她撞見了。那人就是成天什麼都不幹的典型。舒朗都不明白這人一輩子是怎麼混過來的,她穿著式樣古怪的一件衣服,手裏拎著一隻空蕩蕩的塑料袋,慢吞吞地走在通往校外空地的路上,她那碩大的背影給當時的舒朗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背影給人的感覺好像一隻膨起的塑料袋,大而空洞無物。

舒朗每次看到這個背影都有一種緊迫感,她想,人趁年輕的時候必須做點什麼,要不生命還有什麼意義呢?

後來舒朗聽說那個挖野菜的老女人得了一種怪病死掉了,舒朗就想,這下好了,她總算解脫了。

鄒虹的來訪帶給舒朗許多關於學校的回憶,舒朗整天閉門不出,前前後後想了一些事情,想到阿鳥帶給她的巨大成功以及後來那個神秘的揭秘者(舒朗到現在都不知道那篇文章到底是誰寫的)把她一巴掌從巔峰狀態打下來,使她在一夜之間失去了一切。媒體上聲討“假紀實”呼聲一浪高過一浪,很多人痛罵舒朗是個騙子。有一陣子,報紙上“舒朗”幾乎成了“欺騙”的同義詞。

舒朗閉門不出,她想,眼不見為淨。她切斷電話和外界斷了聯係,心裏有一種從未有過的輕鬆。然而這輕鬆隻不過像個瞬間即逝的氣泡,眨眼功夫就不見了。她開始變得煩躁不安,想東想西,後來她想試著寫一些東西,讓自己變得充實一些,就翻出她做《有毒的婚姻》的那些錄音帶來,一盤接一盤地聽下去。

一個婦人的聲音,又老又滄桑,這倒是正合舒朗此刻的心境。她說的是什麼舒朗完全不去聽,她的思路早走了。

接下來是一個男人的聲音,粘得像鼻涕,帶出嗚隆嗚隆的雜音。舒朗已完全記不起當時采訪這個男人時是怎樣一種情形,男人的聲音帶來的是一種模糊的幻影,那是一個形貌猥瑣的男人亦或是一個外表英俊而內心虛弱不堪的男人,這些都無關緊要,他隻是留下一些遊移不定的聲音。

舒朗在那種聲音裏模模糊糊睡過去,連日來閉門不出已經弄得她早晚不分黑白顛倒更不知道年月日了。這一覺似乎睡得很長,既清醒又昏沉,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舒朗清楚地看到一個人,那人的身影她很熟悉,他很從容地走進她的房間,沒有轉過臉來看她而是低著頭在床下翻找著什麼。

有人坐在床頭專心致誌地擦皮鞋。

“噝啦——”、“噝啦——”、“噝啦——”聲音拖得很長,比平時略慢些,米克在家的時候總是坐在那個位置擦鞋,他去上班前總是要把皮鞋擦得很亮,別的可以不管,哪怕他上麵穿了一件式樣已經落伍的暗格夾克衫,下麵褲線歪七扭八,腳上的鞋子也是要一塵不染的。

那個擦皮鞋的男人在床頭擦了很久,一直坐著不肯走。他的背影很像米克但光憑背影舒朗還是無法斷定此人到底是不是米克。她很想掙紮著從夢境中走出來,眼睛卻像被什麼東西粘住了,無力睜開。身體沉甸甸地壓在床墊上,床墊不堪重負似的完全變了形,失去了回複能力,舒朗感到自己的身體一直掉到了底,肋骨抵著硬梆梆的水泥地。

“米克,是你嗎?”

屋裏響起嗡嗡的回聲。

米克米克米克是你是你是你——

舒朗醒來時他人已經不見了。床底下的那盒擦皮鞋的用具擺放得很整齊,看不出是否當真有人用過。

在家悶了一陣子,舒朗覺得不能再這樣坐吃山空耗下去了。每次去銀行取一次錢,她的心裏都像被挖空了一塊,那本紀實書雖然賣得那樣火,可舒朗到現在為止還沒拿到一塊錢。她站在銀行冰涼水滑的水磨石地麵上看到自己隱隱約約的倒影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此刻是多麼孤單,沒有人可能幫她,所有的人都在算計她、利用她。走出那間銀行,她在擁擠的人行道上撥開人群急匆匆地往前走,遭到不少人的白眼。她心裏好像有一隻鐵皮鼓在那兒咚咚敲著鼓點,把她原有的生理節奏全都敲亂了。

舒朗衝到快車道上如一頭失去理智的小母獸,她從來也沒想到她能跑得這樣快,這樣不顧一切,她完全陶醉於奔跑本身所帶給她的強刺激中而忘了目的,身邊的車擦著她的臉呼呼地從耳邊掠過去,她真想有一股強勁的風把她裹挾著衝天而去,離開這片傷心之地,永遠地走開,永不回來。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