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娘·七寸人(1 / 2)

三、活著的傷疤 黑娘·七寸人

黑娘,用普通話說就是黑奶奶。我家鄉的人把祖母和祖母同輩的女人都叫做“娘”。黑娘就我當年的印象,是祖母的親如同胞姊妹的唯一的朋友,我沒有見過第二個。黑,不是姓,也並非名。叫她“黑娘”,她欣然承認,這是因為她的麵貌膚色黧黑,連手掌心都是烏黑烏黑的。家鄉人崇尚黑,談論到人的長相膚色時,說“白醜黑襲人”。襲人是美貌的意思。祖母叫她“她黑娘”,屬於孫子輩的我們這些娃娃們,都親熱地喊她“黑娘”,她總是高高興興地應一聲“哎”,聲音拉得長長的,又洪亮,又感染人。

前幾年,聽姐姐說,早年黑娘在我家院子裏整整住了十七個年頭,當時我還沒出生。住的是靠西頭的那一間正屋。這間正屋前麵被西房擋著陽光,光線不足,從我記事時起,再沒住過人,成了堆放煤炭和雜物的閑屋。由於成年堆著一大堆的煤炭,窗戶紙過年也不換新的,屋裏顯得異常的暗黑,真有些陰森可怕。天一過黃昏,我就不敢進入這個黑屋子了,覺得裏麵隱藏著不可知的什麼東西。夜裏醒來常常聽見黑屋裏有些微妙的動靜,仿佛有人低聲說話,又仿佛有人走動。我讓祖母聽,她寬慰我說:“不用怕,是七寸人在裏麵搭台唱戲哩。”可我仔細諦聽,什麼也沒有聽見,七寸人他們唱的一定是另一種腔調,我想。我的神經很緊張,一時睡不著,又問祖母:“七寸人唱的戲,你聽過嗎?”祖母毫不含糊地說:“聽到過。”“好聽嗎?”“好聽。”但七寸人怎麼個唱腔,唱些什麼故事,是不是也穿著戲裝?祖母投有詳細講,我已昏昏迷迷沉入了幻夢之中。白天,我一跨進黑屋,為了壯膽,常常大聲喊:“七寸人出來,讓我看看!”什麼回應也沒有。更看不見什麼七寸人出來認我這個大個兒孩子。七寸人和他們的世界,成了我的一塊既有神秘的吸引力,又感到恐怖的地方。

黑娘當年怎麼能住得安生呢?而且一住十七年,實在讓人難以想象。她人那麼黑,是不是在這間黑屋裏圈得太久了的緣故。我相信,黑娘一定見過七寸人,並且聽過他們唱歌或唱戲。

等黑娘來了,定讓她講講七寸人的故事。

我還不到記事的年齡,黑娘一家人搬遷到了遠遠的鎮安寨,離蒼蒼莽莽的東山不遠,牧馬河從村邊彎彎曲曲地流過,傳說當年的楊家將們在寨子裏駐紮過好久。上高小時,有一年秋遊,遊的是詩人元好問的別墅所在地神山,神山與鎮安寨相距極近,幾乎村連村。那天,我到“寨上”(人們把鎮安寨簡稱“寨上”),見人就打聽“黑娘”,沒有問出她來。我把她的麵孔形象,特別是膚色,說得十分的仔細,寨上的人還是不曉得黑娘是誰?

黑娘的丈夫(我可不敢叫他“黑爺爺”)我連一麵也沒有見過。隱約地昕人說,是個走口外草地的人,我想多半跟我那個一生在口外草地討生活的我沒見過麵的曾祖父相識,否則不會在我家院子裏落戶那麼久。

黑娘每回來我家,總是在中秋節過後,天氣還沒有變冷的那幾天,地裏莊稼大部分已收完,她粗壯的手腕挎著一個很大的柳條籃子,裏麵滿裝著紅柿子、黃梨和紫葡萄等,還有一雙為我祖母做的很小巧的鞋,讓祖母過大年時穿。這一籃子東西,少說有二三十斤。她挎著籃子,得走小二十裏地才能到達我家。

她總是地上走,從沒見過她搭過誰家的大車。她是個健壯而豪爽的女人,比我祖母的年齡小點。

中秋一過,祖母一天對我叮嚀幾回,“幫我聽著,黑娘這幾天就來。”讓我聽什麼。她不明說我也清楚。黑娘有個打嗝的病,她打的嗝,聲音大得出奇,“嗝”的一聲,兩裏之外都聽得見。

但每次都不是我先聽見的,我貪玩,心不靜。總是祖母先我而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