禿手伯(2 / 3)

他一邊吃棗,一邊把他斷手的經過講了一遍。據說,這件事許多人問他,他都閉口不談,他隻跟少數跟他爹媽要好的人談。如今他的爹媽都不在了,他是懷著向他爹媽訴說的心情向這些鄉親父老們談的。他每談一次,心裏就輕鬆一點。

那一年冬天,他在離大庫倫(今烏蘭巴特)不遠的一個硝皮子的作坊裏當夥計,有一次他去遠地辦事,喝醉了酒,倒在雪地裏,一隻狼(“天哪,幸虧是一隻。”祖母一邊叫,一邊嘟嚷著)突然撲上來,兩隻爪子猛抓他的胸脯,想破膛吃喝一頓,狼以為他已經死了。他疼醒了,迷迷糊糊看見狼的眼睛瞪著他。

他感到狼的毛茸茸的嘴,冰涼冰涼的,觸到了他的喉部(醉酒後,喉部發熱,充血,特別地敏感)。當年他還不到二十歲,渾身是勁,他用兩隻手扼住狼的頸部,死死地扼著。他跟狼眼對眼瞪著。人們說,狼的眼睛是綠的,不對,他說:。狼的眼睛是血紅的。”狼的爪子穿透他厚厚的皮襖,把他的胸脯撕得血淋淋的,但是,他扼著狼脖子的兩隻手不橙,狼活活地被他扼死了,是一隻很瘦的正帶仔的母狼。他當時並不曉得狼被他扼死了。他在雪地上昏厥了過去,一是因為酒勁沒過;二是他跟狼搏鬥時受了驚嚇。他所以沒在雪地裏凍死,是因為他的受傷的胸膛緊貼著狼又厚又茸的皮毛,死去的狼全身還像篝火般燥熱。他醒過來一會兒,隻渴得要命,手摸到狼的奶子,想擠點兒出來解渴,但奶子已凍得岩石一樣硬了。過了不知多久,天亮了,人們發現了他,把他用馬馱回硝皮作坊,手已經完全凍壞了,兩隻腳因為穿著氈靴,才得以保住。凍壞的兩隻手,醫治不好,隻能剁下來,否則會爛到胳膊,傷及生命。他不願扔掉他的兩隻手,用被他扼死的母狼皮包紮好,托人捎回家。隻有捎回家,埋進祖墳,他才覺得自己的手還在。

我自小比別的孩子瞌睡少。冬天,天不亮我就醒了。隱約聽見村裏什麼地方有人在悠悠地唱,聽不清詞兒,但知道唱的都是西口謂,比我們家多的秧歌要粗獷、高亢。這個時候,公雞正此起彼落地打鳴,還有小栽根兒吆喝著賣黃酒的聲音,他人小,聲宏,音調暖呼呼的,我常常躺在炕上跟著哼唱。祖母說:。不要在炕上唱,你要唱,就出去跟你禿手伯去幹嚷。“我才知道天天早上唱西口調的人是禿手伯。唉,他一定根寂悶。

禿手伯把水挑到我家時,我對他說:“我跟你一塊去。”他說:“你跟我做甚?”我說:“井口一定凍得快封口了,我帶個鎬頭替你敲敲冰。”禿手伯說:“今天的井口已經敲大了,你要想幫我,趕明兒起個太早。”我問他:“什麼時候在井口跟你會麵?”

他說:“我一出家門,就唱,你會聽見,如果你睡得死,聽不見,你奶奶總會聽見。”第二天天剛明,我真的聽見禿手伯在唱,我第一次聽清了他唱的詞兒:“陽婆上來照山紅,擔上擔子就起身……”(我們家鄉把太陽叫陽婆,太陽是女性,我覺得叫陽婆比叫太陽親切。)趕到井邊時,禿手伯已經在那裏,他正用嘴啥著他的禿手,對我笑笑,說:“我知道你不會失信。”果然,井口幾乎封死了,隻有一個拳頭大小的空洞,像喘氣似的嫋嫋地吐出一縷雪白的水氣。我揮動鎬頭用盡力氣才把井口刨開。我問禿手伯:“前幾天,你怎樣把井口的冰砸開的?”他說:“是閣兒(村口的一個門樓)裏的老漢幫我砸的。你來,他就不來了。”我來的目的本是想悄悄地看看他究竟怎樣打水。我發現禿手伯的井繩上綰著五六個套環,就如套鳥的扣子一樣,我全明白了。禿手伯把禿手伸進套環裏麵,三下兩下就把水提了上來。他的手臂早已勒得像樹皮一樣粗糙。也許他想在我麵前表現熟練的技巧,有一回(我每天來幫他砸井口的冰),我看見他的手臂沒有伸進套環裏,結果,水橘撲通一聲掉下去了。我問他:。怎麼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