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迷人的轉蓬 玉米漿餅
去年八月間,日本詩人秋吉久紀夫教授冒著暑熱,到我的故鄉走了一趟。他對中國現代詩很有研究,已譯過馮至、艾青等人的詩集。他正在譯我的詩,他想看看我的出生地,看看野性的滹沱河。故鄉的縣領導熱忱地款待了他和他的文靜的夫人。他回到北京後,在一個集會上我見到了他,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定襄的玉米土豆太好吃了!”他特別欣賞家鄉的玉米,“有生以來還沒有嚐到過如此香的金黃透亮的玉米棒子。”我對他說,我家鄉的玉米棒子當然值得讚美,但還有一種玉米漿餅比玉米棒子更有特點,我在別的任何地方沒有見過,可以說“天下第一”。
童年時,我的故鄉主食是高粱麵。高粱窩窩出籠的當天,色澤紅得鮮亮,第二天就變成深褐色的,蒼蠅落在上麵看不出來。我吃夠了,但無可奈何,常常用筷子敲得窩窩頭梆梆響,並且調佩地笑唱著:
“茭子窩窩,我疼愛你,我真不忍心吃了你!”見到新煮的玉米棒子,我咬牙切齒地說:“我真恨你,恨不得一口一口把你咬碎了吞到肚子裏。”逗得全家人快活地笑了。
回想起來,祖母在院子裏柴鍋上煮一大鍋新掰的玉米棒子,滿院子飄溢著香噴噴的氣味,一窩孩子們坐在槐樹蔭裏眼巴巴地等著揭鍋,那情景至今令人神往。但是玉米還有另一種做法,我更愛吃,由於製作起來麻煩,一年隻吃一回。新收的玉米棒子堆在院子裏,大致可分成三類:顆粒掐不動的擱到一邊,曬幹磨麵,七成熟的,粒兒掐著有彈性,煮著吃}剩下的一類是一掐一包水的。這最後一類數量不多,製作漿餅,蒸著吃。
漿餅製作起來挺麻煩,先把嫩嫩的粒兒小心剝下來。盛在缸裏,祖母坐在院子裏,用小磨磨成稠稠的奶汁般的漿。我們孩子們早已把選好的玉米衣(最裏層的那一片)送給祖母,這薄薄的雪白的玉米衣,邊兒像手心窩兒似的翻著,又像芥子園畫譜裏水邊的小舟,我們用手掌心托著一片玉米衣,祖母用勺子把玉米漿一勺一勺盛在裏麵,我們屏著氣,像端著什麼寶貝,輕輕地把它擺在鍋裏的篦子上。大火隻蒸一會兒就熟。孩子們小手托著燙手的玉米漿餅,大口大日地趁熱吃著,比玉米棒子要鮮嫩得多,不用狠嚼,它自自然然地順流到了嗓子眼兒,玉米的全部原生的香氣,以及從土地裏吮吸來的靈性一點沒有變異。這漿餅蒸好當下就吃才痛快,隔一天便發僵了,走味了。玉米被活活磨成漿,又活活地被我們飛快地吞吃,玉米還沒有醒悟過來,第二天它明白之後,就實行報複,香味逃走了大半,變得十分僵硬,讓人咽得非常的困難。因此,祖母一再叮嚀:“快吃,敞開肚子吃!”祖母有胃痛病,不能多吃甜食,在玉米漿餅裏加些鹽和蔥,我一口不吃。
玉米漿餅城裏或集市上沒有賣的,隻能在自己家裏即興地一氣嗬成地製作。真像寫一首抒情詩。離開家之後,再沒有吃過玉米漿餅了。
玉米漿,大地的稠稠的奶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