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迷人的轉蓬 船的出發
近日來,一直臥床養病。黎明時,心境安寧,偶然翻看到惠特曼《草葉集》的短詩《船的出發》,我驚喜得幾乎叫喊起來,這不是我童年時畫過的一個夢境嗎?
記得我十一歲時,也是在病中,伏在炕桌上,一次次地畫著漂泊不定的帆船,畫了不下幾十張。當時我並沒有見過船,家鄉的河流都不能行船。我為什麼入迷地畫起了船?回憶起來,主要是由於病中太孤寂了,渴望能乘一隻奇妙的帆船,漂流到遠遠的從沒有去過的地方。
我畫的是隻有一葉帆的小舟,我沒有見過帆,以為是一麵小旗,但朦朧地知道坐在船上,就如騎上馬,能到達願意去的地方。用當今的話來說,這是我童年的“白日夢”。但過去為什麼沒有生出此刻這種強烈的感觸呢?說來又非常偶然。十幾天來,我正在一篇一篇地寫著童年的小故事,且已構思著一篇畫船的情節,我把以童稚的心靈畫帆船的往事,看作是我生命的第一次美麗的“出發”。
因此,我借用了《船的出發》這首詩的題目。我喜歡“出發”這個詞,更喜歡乘有帆的“船”遠航大海。《船的出發》隻有幾行,抄在下麵:
看哪,這裏是無邊的大海,在它的胸脯上一隻船出發了,張著所有的帆,甚至掛上了她的月帆,當她前進時,船旗在高空飄揚著,她是那麼莊嚴地向前進行——下麵波濤競湧。恐後爭先,它們以閃閃發光的弧形運動和浪花圍繞著船。
此刻,我一麵抄詩,一麵就覺得我的生命仿佛隨著出發的帆船在一片茫茫的波濤中動蕩著,我不僅望見了一隻出發的船,而且感到自己就在這隻出發的船上,甚至感到我就是這隻掛滿帆的船。
我曾在幾篇文章裏提到我自小喜歡畫畫,畫的是什麼,沒有細寫。我那些幼稚的畫。哪裏是真正意義上的畫,最多隻能看作是個性原始的流露。我羞於談論那些畫。前不久,看了法國畫家米羅的一個畫展,當我立在畫廳,被那些奇妙的繪畫形成的圖像世界所感染和包容,我竟然覺得我小時也畫過米羅那些情趣的畫。現在又覺得我童年時畫過惠特曼的詩。
細細地追憶起來,或許可以這麼籠統地說,童年時我畫的多半是自己從沒有見過但心向往之的新奇的境界和景象。記得我曾不厭其煩地畫張飛和孫悟空,畫關公和他的大刀,畫紅孩兒的風火輪,我把他們當作崇拜的神靈。我還畫從來沒有見過的帆船,還畫雨中的漁夫,畫不理解的比天還神秘的大海,我把能遠航的帆船當作一個可以載我到達這些夢境的神物或法寶了。弗洛伊德說,一個弦子玩耍時能創造出一個自己的世界。他還提出過一個令我震驚和信服的問題:“難道我們不該在童年時代尋找想象活動的最初的蹤跡嗎?”我畫從沒有見過的向大海出航的帆船,正是弗洛伊德說的那個“最初的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