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強進門的時候,我們全都站了起來,有些迎接貴賓的意思。趙老師最後才起身,矜持得恰到好處。王強趕上前,和趙老師握了握手,握手的姿勢有些僵硬,也有些誇張。看得出,此時此刻,他知道自己有些特別的分量。
王強看起來也就是三十出頭,穿著一件大紅羽絨服,濃眉大眼平頭闊嘴,很精神。但羽絨服不是個正經牌子,還是舊款。他從口袋裏拿出的煙是五塊錢的“紅旗渠”,姐夫連忙截住,遞給他一包十塊錢的“帝豪”,他沒有推讓,接住了。
涼菜已經擺上,是趙老師在村裏的小餐館買的,兩葷兩素:一盤拌鬆花蛋,一盤拌黃瓜,一盤醬牛肉,一盤鹵豬頭肉。都是最家常的豫北土菜。姐姐在廚房幫趙師母做飯,我坐在席上。姐夫向王強介紹了一句我,王強笑了笑,說:“我說呢,跟嫂子長得像,原來是親姊妹。”
酒是我在鄉裏最大的煙酒店買的,雙溝珍寶坊,將近100塊錢一瓶。本來我還要買點兒別的菜,姐姐不許,說:“帶這兩瓶酒盡夠了。200塊錢呢。一桌子菜也花不了200。咱出的算大頭。”——姐姐的賬總是算得很分明。
熱菜開炒,酒也斟上。說了幾句來回話,氣氛慢慢地柔軟起來。趙老師說了一些王強上學時的淘氣事,姐夫也和王強聊起了他在日本打工時的情形,王強說日本“遠看是天堂,近看是銀行,住進是牢房”。收入高的行當每月兩三萬,低的隻有七八千。平素裏他們除了幹活也就是吃吃睡睡,玩玩電腦,難熬得很,枯燥得很。主要還是語言不通,語言不通就什麼都難通。——我這才知道,原來出國打工是村裏近些年的一股風氣,去日本的最多,還有幾個去新加坡和意大利的,還有一個去美國的,聽說還娶了個美國媳婦,都掙上綠卡了,不回來了。村裏說這是“打洋工”。都是簽的正當協議,外貿途徑的勞務輸出。不過近兩年出去打工的越來越少,這和張莊被劃進高新區有直接關係:掙錢的門路多了,能喝口近水誰想去吃遠飯?
王強在日本從事過水產行業,也就是捕魚;從事過建築行業,也就是砌牆;還從事過餐飲業,也就是端盤子。王強說他做的這幾樣都屬於七八千的行當,太低端,不行,一年總共才收入10萬,還要交6萬給中介進行培訓和辦手續,最後剩的淨利潤就少得可憐。於是他隻待了兩年就回來了。回來後正趕上老娘有病,動了個大手術,他的錢便花了個精光。之後便去了東莞。
“在東莞成績不小啊,把終身大事都解決了。”我笑。
“嗬嗬嗬嗬!”他也笑起來,“該出手時就出手嘛。”
我問他跟媳婦是不是自由戀愛,他說當然是。說在他的廠子裏男工少女工多,就是想不自由戀愛也不成,哪個像樣子的男工都要不止一次地“把妹”,有的甚至同時把好幾個妹。
“啥是把妹?”姐姐傻乎乎地問。
“就是泡妞,交女朋友,找對象。”我說。
大家全笑起來。
“你把了幾個?”我開王強的玩笑。漂在江湖多年,我已清楚地知道,有時候,開玩笑的功用如同酒,是一根水做的繩子,不期然間就能把你蕩到你想去的地方。
“唉,咱老實,就這一個。懷上了,去觀音山上拜觀音——我打工的那地方叫樟木頭,是個鎮。鎮裏有一座山,叫觀音山,上麵有個觀音,可大,可靈——抽了個上上簽,說是個男孩。一狠心,就回來了。在外頭打工能打到幾時?葉落歸根,總還是要回來的。孩子戶口、上學,那邊總是不好解決的。”他歎口氣,“要是不回來,人也在那裏落了戶了。聽說現在那邊對打工族的政策改良了很多。叫什麼新莞人,做多少年頭就有指望進戶口,孩子也都能好好讀書。我有好幾個夥計在那邊都買房子成家了。”
“買房子?廣東的房子不是都挺貴的嗎?是他們的工資高還是鎮上的房子便宜?”
“兩個原因都占。是他們做得不錯,也是鎮上的房子便宜。五根指頭伸出來還不一般齊呢,哪能都像廣州深圳那麼貴。不過,樟木頭的房子便宜也是有緣由的。”說著,王強侃侃而談起來,“我的那幾個夥計,買的房子均價還不到1500,一套兩居室下來才9萬。便宜吧?還帶著全套家具呢,兩手空空進去就能住。”他眼中精光一閃,露出一絲狠勁兒,“真是撿著了。我要是當時買了,就是光等著升值,就是一筆好買賣。當初的9萬,現在少說20來萬!”他抿了一口酒,“我在日本打工的時候落了個關節炎,東莞那邊暖和,等老了,幹不動了,到了冬天,就去那邊養老,像小燕子一樣,咱也遷徙遷徙,該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