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鴻門宴(2)(1 / 2)

“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寧可撐死,不能餓死,更不能叫嚇死!”

……

菜慢慢上著,酒慢慢斟著。大家親密地團結在以攻破王強為核心的蓋樓計劃周圍,聲東擊東,聲西擊西,外鬆內緊,形散而神不散。我默默地聽著,間或說一兩句合適的話。我不得不承認:這個世界,誰也不比誰傻。即使是農民。農民有農民的狡猾,農民有農民的智慧,農民有農民的情理,農民有農民的邏輯——農民有農民的一切。而他們的一切,無論是柴米油鹽還是愛恨情仇,無論是精神根本還是物質源頭,都與土地血肉同體,息息相關。民以居為安,房在地上建;民以食為天,食從地中來。一直是土地,始終是土地,土地就是他們的命。我一直覺得,在我們廣袤的豫北平原上,一塊塊旱澇保收的肥沃土地就如同一隻隻飽滿的乳房,農民們就如同辛勤的擠奶人,隨著四季的更迭,他們源源不斷地擠出了豐沛甘甜的乳汁,給城市喝,也給他們自己喝。——現在,即將成為未來路綠化帶的這一長綹土地,這一隻小小的乳房,如同已經消逝的靈泉河一樣,很快就會幹癟,枯竭,不複往日之能。這一群人,坐在這裏,盡其所能地絞盡腦汁,就是為了能從這隻乳房裏絞盡乳汁,絞盡他們能喝到的每一滴乳汁。

氣氛越來越稠,微醺的王強也越來越讓我們有底兒。他開始訴苦,不時流露出對王永的怨艾:南水北調工程過山陽郊區的某個村,王永跟村長相熟,他讓王永去幫他攬個工程,多小的都行,王永不肯;他有個夥計是市民,想把戶口落在村裏,出3萬塊錢,王永也不肯……

“3萬,比誰出的都高,又能給村裏創收又能了結我的人情,他死腦筋,就是不願意,氣死我了……”

“要說你哥是直正,但是做人,咋說呢,也不能太直正,太直正了就是迂了……”趙老師勸解著。

“是啊,人有時候得靈活些。對別人對自己都有好處……”姐姐也說。

這些勸解的話,大家說得都很謹慎。人家畢竟是親兄弟,親便親,打斷骨頭連著筋。兄弟怎麼說他哥都行,外人就得有所顧忌。

“唉,誰叫咱攤上了這麼一個哥呢?花好看,果難吃。”王強舉起了酒杯,“不說他了,喝酒!”

那就先放下。大家繼續閑話。一道道菜,一杯杯酒。酒酣菜熱,閑話也便千頭萬緒,百花盛開:外出打工的難處,誰誰誰誰都得性病了;新農合,聽著是好經,就是念的時候走樣,小病還行,大病就隻能幹瞪眼,能用的藥不能報,能報的藥不能用;留守的老人女人和孩子在家裏孤單,經常會出點兒匪夷所思的事兒1,村裏信基督教的人越來越多,有積極分子都把蓋教堂的申請遞到高新區政府了;什麼東西的價錢都漲得比動車還快,就是糧價漲得比烏龜還慢;娶媳婦的成本越來越高,相親見個麵男方都得掏200塊錢的相看錢……有那麼一瞬間,我有些恍惚,恍惚自己為什麼會坐在這裏,聽著這些話,這些和我的日常生活天懸地隔毫無幹係的話。然而也隻是一瞬,我便將恍惚收盡。——作為一個從鄉村走出來的孩子,我確實跟他們久違了。但是,我鄉村的根兒還沒死,離他們也就不算太遠。於是不坐也就罷了,坐了很快也就能坐在一起。“這件事,就看你把自己往哪兒擱了。”趙老師方才說王強的這句話,放在我身上也同樣適用:我是一個農民的女兒,我是一個農婦的妹妹,這件事,我就把自己擱在了這個根兒上。有了這個根兒,此時此事我和他們之間才能應上毛主席的那首《水調歌頭·遊泳》: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

“你這做兄弟的,也真是可以了,替他想得夠多了,也得給自己想想了……”酒席上,趙師母正給王強斟酒。萬根箭,一個靶。說著說著,就又繞回來了。

“就是,對得起他了。要是錯過了這個大便宜,那就是對不起你自己了。”

“這麼現成的大便宜,誰不撿誰是傻蛋!守規矩不能當銀錢花。村裏那些沒有臨路的人家,都眼紅著咱們這一排呢。”

……

又一輪圍剿上演,酒也將近喝完。

“唉,我這個哥啊。”王強一揚脖子,又灌了一杯,歎道,“我要是領頭蓋了,真是沒臉見他……”

我們麵麵相覷。領頭,一詞中的。我們心心念念的七寸,可不就是在這裏?

“你看你說這話,誰叫你領頭了?”趙老師斥責,分貝再高一點點就可以稱之為怒喝了,“我說過多少遍了,是一起蓋,不是讓誰一家蓋!更別說領頭蓋!輕霜凍死草,狂風不毀林!你不過就是林裏的一棵樹,有林子在,我就不信你哥還能把你咋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