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強放下了酒杯。他的眼睛已經微紅。終於,他說出了我們最想聽到的那句話:“那就蓋?”——不是歎號而是問號,口氣隨即更是頹下來:“沒錢啊。”
終於說到錢了。我心中一塊石頭落地。看了趙老師一眼,他不看我。
“錢不是事。船到橋頭自然直。”趙老師道。
我又看趙師母,她也不看我。
“就是……”趙師母也說。
“想辦法。活人還能叫尿憋死?”姐夫的話。
姐姐不說話,看了我一眼。眼神裏沒有任何內容。酒席陷入微妙的沉默,隻聽見大家牙齒嚼菜的聲音。
不能這樣。麵對躲不過去的結局,繞圈子隻能是浪費時間。
“借嘛。”我說。
“沒處借。”王強道,“想破了腦袋也沒處借。”
我使勁兒瞪了姐姐一眼。還等什麼等?!
“要是真不中,”姐姐終於開口,“我們幾個給你想辦法!”
“我也給你湊一些!”趙老師也說,終於看了我一眼,“再代表我兄弟表個態!”
“我也代表我姨表個態!”我道。
“那,多不好意思啊。”王強道,“蓋房是大事,誰不用錢?”
“誰叫咱們在一個村裏一條街上住著呢?誰叫咱們是一根草上的螞蚱呢?誰叫俺們這幾家現在都比你有辦法呢?能伸把手就伸把手唄,誰沒有用著誰的時候?再說了,錢這東西,生帶不來死帶不去,就是叫人用的。再說了,你又不是流氓無賴,得了賠償款,你還不是轉手就還了?說到底也就是轉一道手的事兒,對不對?”
我不由得微笑,暗自讚佩。要是批卷的話,趙老師這番話能得滿分。親切,溫暖,且周全,真是什麼都有。連還錢的調子都定好了,由不得他王強不跟著唱。
“那是,那是。”王強迭聲道,又是一飲而盡,“趙老師,哥,嫂,你們真親!話到這兒了,我不能給臉不要臉,那,我蓋?”
“把問號變成歎號,蓋!”趙老師慨然道。
“對!”我和姐夫同聲附和。
瞬間,屋子裏溫度上升,熱流湧動。
“蓋!”
“蓋!”
“蓋!”
幾個杯子碰到了一起。
“幹!”
“幹!”
“幹!”
……
出門的時候,王強有些晃。趙老師也麵若桃花,他看著我的臉道:“你還有些量呢。”我笑道:“我還得開車呢。喝的是白開水。”
送完王強,我們幾個又坐了下來。像剛打了一場大仗,大家都鬆了口氣。我說還不能太放心,姐姐問不放心什麼,我說是錢。要按我的想法,剛才應該趁熱打鐵,幹脆定下說明天把錢湊齊了給他,把事情砸實。趙老師沉吟了一會兒,道:“咱們不是表態了嗎?這還不中?”“可是沒說多少,也沒說啥時候給。還是留了活口,你們啊,太舍不得說。”
“不到舍得的時候,就是不能舍得。”趙老師說,“這種事,寧可緩些,不能過急。咱已經說到這一步了,不能再往嘴裏喂他,得讓他自己伸伸手了。要不然咱們上趕著把錢塞給人家是什麼意思?不是太鮮明了嗎?淨叫人家起疑心。”我默然。似乎也有道理。“等他的信兒吧。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趙老師又說,“這兩天正好定定匠人。”
當夜,我趕回了鄭州。姐姐拉著我,好說歹說,想讓我住一個晚上。我說我得回去籌錢,我說我不放心孩子,我說單位還有一些瑣事……我說了一堆理由,到底還是回去了。其實最真實的理由我沒辦法對姐姐說:她家沒有暖氣,很冷。這麼多年在城市,我已經不習慣沒有暖氣的冬天。鄉村的寒夜對我來說已經太過陌生。我怕自己會感冒。
注釋
1.他們說,上個月,吳莊幾個少年晚上在馬路上閑聚,其中一個剛買了一把新刀,被其他幾個攛掇著拿刀刺了一名路人,致使那人股動脈大出血不治而亡。那幾個人攛掇他的話是:“看你有沒有膽子找個人試試刀。”另有一樁殺人案發生在李莊,說是一個閑漢同時占著村裏幾個守空房的女人。結果那幾個女人不堪其苦,共謀著把這個男人給殺了。女人們的男人們,常年在外打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