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到時候,這些門麵房都會分到每家每戶?”
“當然了。按人口,每個人最少25平米。”王永的神情篤定,“你想想,我們的土地肯定會越來越少,到時候沒地了,大家都去幹啥?去踢響屁股?”
我大笑。在我們豫北鄉下,“踢響屁股”是逗孩子的遊戲,就是沒事兒踢孩子的屁股玩,言外之意是無聊,很無聊,無聊至極的那種無聊。
“沒有地了,總得讓大家有事幹,有錢花。得有長長遠遠的事,細水長流的錢。不能光會賣地賣地賣地!你說我想得對不對?”
“對。不過,我覺得,”我說,“你們的地價合得有些低了。”
“是有些低。不過,你知道嗎?”他的眼睛裏有什麼東西在閃閃發光,“我們這塊地上有高壓線呢。有高壓線的地能合到這個價,可是高新區頭一份兒!高壓線可麻煩著呢。要是不移走高壓線,開發商再大能耐,他也成不了事!你看,我這合同裏寫得多清楚:移走高壓線是本開發項目的一大難點,約需資金9000萬元,乙方應負擔移走高壓線的一切費用……”
我又問他學習土地流轉經驗的情況,他搖搖頭:“各地情況不一樣,不好照搬。不過,總也長了見識。”他說四川成都的試點都給農民辦了土地證,有的地方還允許農民把土地抵押到銀行……
聊了一會兒,我起身告辭。我站起來的時候,電視裏的專題片也已經到了尾聲,各種鏡頭雜糅在一起,主角當然都是移民:三峽工程的移民,黃河小浪底工程的移民,當然更多的是南水北調中線工程的移民,從渠首南陽淅川縣的移民開始,一路北上,鄭州,新鄉,鶴壁,安陽,邯鄲,邢台,石家莊,直至北京……隨著三維動畫做出的水波,畫外音抒情得越發富有詩意:物華天寶,膏腴山川。盛世華彩,春水綿綿!巍巍太行作證,浩浩黃河作證,諸多造福千秋的工程鐫刻出的例證告訴我們:離舊移新,是科學的選擇,是曆史的選擇,也是人民自己的選擇!對於他們火熱的奉獻和無私的付出,曆史和人民將會共同銘記!
王永和王強一起送我到門外。我回身看著王強新加蓋的房子,對王永道:“聽說你扒你弟房子了?”
兄弟兩個嗬嗬笑了起來,王永沉吟片刻,道:“這個麼,該扒就得扒。”
“該蓋也就得蓋。”我說。
“是啊,該扒得扒,該蓋得蓋,該拆得拆,該賠得賠……”王永點點頭,“好在不是村集體的土地。集體的土地,是千萬不能的。村裏人也就這麼點兒地了。”
“那你多費心了。好好協調一下,能讓上頭多賠點兒就多賠點兒。”
“那是肯定的。不單為他,還有那麼多群眾呢。不過醜話說到前頭,能叫大家顧住本兒,少掙些就中了。世上的事,就是這。不能太過。哪條道上的理兒,都得順……”
都是些家常話,都是些家常理。我默默地聽著,這些話,這些理,黯淡得如同土地。但是,我也清楚地知道,它們的堅韌,也如同土地。
在王強家的大門口,我略站了站。往西看去,沒有路燈,一排新蓋的房子,都隻是黑黢黢的輪廓。遠處有車駛來,明亮的車燈照亮了這排新房,一瞬間,我仿佛看見這排房子都被鍍上了一層黃澄澄的金色。車燈過去,金色消失,四周便重新陷入了黑暗。更黑的黑暗。
我下意識地抬了抬腳。這下麵,就是曾經的靈泉河嗎?
“看啥呢?”王強問。
“不看啥。”我說。
把車啟動,我看著倒車鏡裏弟兄兩個的容顏,雖然酷肖,但終有別:王永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樸實,王強則有一種難以掩蓋的伶俐——或是奸詐。一刹那,我心中騰上一股不祥的陰影:這個王強,雙刃劍,就是他。我們會使他,上頭難道不會使?如果到時候上頭也拿他開刀,偷偷補給他一筆賠款讓他帶頭拆房,他未必會不聽話,反正他既可得利還可以成全他哥還可以賴8萬塊錢的債還可以在我們麵前裝可憐……
我打了個寒噤。不會吧?不至於這麼壞吧?
——可是,誰知道呢?
我甩甩頭。不管他,先擱在心裏,走一步說一步吧。
難過的感覺再次襲來。是的,仍然是那種似曾相識的幽深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