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告示(2 / 3)

“你看,上頭多毒!”姐夫拿著一支筆,在告示上畫著那些燒眼的句子,一邊畫一邊念,“在區城鄉建設拆遷中一律不予賠償……在城市建設過程中應無條件自行拆除。否則,將依法予以強製拆除。由此產生的一切經濟損失由違法者自行承擔……凡阻礙行政執法人員依法執行公務的,將依照《治安管理處罰條例》的規定,予以處罰,構成犯罪的,移交司法機關依法追究刑事責任……”到第七條的時候,他的眉頭舒展開來,“這一條還像回事,吃公家飯吃得恁得勁兒,這時候就該帶頭,他們不帶頭誰帶頭?”

“對了,昨兒信傳下來了,咱們都被分包了。”姐姐說,“每家都是三層包。”看我不明白,她便又具體解釋:區幹部包一層,辦事處幹部包一層,村幹部再包一層——自從被劃進高新區後,像所有城區的行政設置一樣,區下麵便成立了三個辦事處。張莊喬莊這幾個村子便屬於第一辦事處。姐姐說包她家的村幹部是婦女主任,娘家也是喬莊的。顯然是被特意安排要和姐姐近一層的意思。

“上頭還挺會用人的。”我笑,“誰包王強家?”

“王永唄。還會是誰?”

我又笑。當然應該是王永。我這話問的,太沒有智商了。

“上頭沒說把拆遷戶集中起來開個會?”

“沒。”

“那你們也不商量著開個會?”

“沒。”

那得開。不過在開之前,必須得先去給父母上墳。豫北規矩,上墳必須得在上午。

墳地在喬莊村東。來到墳地所在的那片田野,我把車停在路邊,和姐姐拎著祭品下了車。祭品我準備得很豐厚:一整隻道口燒雞,一大份口福居的紅燒肉,一大包好利來蛋糕,二十根肯德基的油條,香蕉、蘋果、梨、橘子四樣水果,紙製的長袍、短褂、西裝、旗袍、床單、被罩應有盡有,還有品種齊全的冥鈔:美金、歐元、人民幣,整的都是億,零鈔也都是一百元起。當然少不了最經典的金元寶和銀元寶。——說是豐厚,但因為每年就上這麼一兩次墳,再豐厚也豐厚得有限。而且,相比於姐姐經常來墳地修整打掃,我知道自己的這種豐厚其實也是一種無恥,如同那些父母在時不能膝下承歡侍奉的孩子一樣,隻寄錢就可以心安理得了嗎?

“爹,娘,清明了,我跟二妞來給你們上墳了。”我把供品擺好,燒上了紙,姐姐便開始絮叨。老規矩是不能燒啞紙,不然地下的人聽不到。

燒完紙,我們在墳前靜立了一會兒。不遠處有一片灰蒙蒙的房子安寧地矗立在那裏。那就是我們村的啤酒廠,據說早就包給私人了。看起來似乎離村子又近了一些。——就是這樣。村子越來越大,村裏的房子越來越多,每回村一次,我就感覺啤酒廠離村裏又近了一些。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很小很小的時候,這個啤酒廠所在的地方原來是一座蘋果園。現在我依然清楚地記得,那時我弟弟剛剛出生沒多久,媽媽坐滿了月子就開始下地幹活掙工分。每到半上午和半下午,奶奶就一手拉著我,一手抱著弟弟,挪動著解放前裹就的小腳來田裏找媽媽給弟弟喂奶。老老小小,我們走得很慢。不過我的小腳步已經很硬實了,不時地會掐個草葉逮個螞蚱。春天時分,蘋果花正絢麗地開著。奶奶抱著我從蘋果園的牆外走過,微風吹來,有一些花瓣因風而起,越過了牆頭,飄落在我幼小的眸子上。就是那些絢麗的白花,讓我的小鼻子聞到了世界上第一種植物的香氣。那種香,清淩淩的,濕潤潤的,還是藍盈盈的——我一直固執地認為,蘋果花的香氣就是有顏色的。它的顏色,就是和天一樣,藍盈盈的。

後來分了地,不過終歸還是有一塊沒有分,那就是蘋果園。蘋果園是集體的。沒分的蘋果園年年結果,結的是集體的果。可地都分了,哪個傻瓜還把自己當成是集體呢?在大家夥兒的意思裏,集體不就是幹的時候人人不管,拿的時候人人有份的物事嗎?於是每到開始成熟的季節,蘋果就開始丟了。隨著滋味越來越好,蘋果就會丟得越來越多。當然是村裏人偷的。到後來簡直不是偷了,就是大搖大擺拎袋拉車地來拿了。我也跟著去拿過。大哥帶著姐姐、二哥和我,黑漆漆的路上,我們默默地走著。前麵看看,有默默走著的人;後麵看看,還有默默走著的人。迎麵過來的,也是默默走著的人。大家都不說話。到了地方就摘果子,摘完了果子就回家。回家後把蘋果放在床下。那些日子裏,我的小木床下經常放著一簍一簍的蘋果。蘋果園的蘋果品種就兩種,一種是黃香蕉,一種是青香蕉。黃香蕉的酸中帶甜和紅香蕉的甜中帶酸在我的床下攪和得勻勻的,就混成了一股迷人的味道,後來我知道,這味道很接近於酒。在這酒一樣的味道裏,我常常會睡得很香,很香。以至於一直到現在我都習慣在床頭放上一個蘋果。蘋果的作用,對我來說相當於安眠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