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現實很快讓我明白:靜待,這是兩個多麼奢侈的字。怎麼可能會讓你靜待呢?時勢造英雄,時勢從來不允許你靜待。如果你一定要靜待,那你等到的很可能是靜待的兩個同音字:驚呆。——一周過去,記者們還沒有消息,護房幫的格局卻又出現了讓我心悸的動蕩。
姐姐說,說到底還是怪王強兄弟。自從王強拆了幾塊板王永回到家後,護房幫的人就每天去王永那裏打探消息,王永卻一直沒有任何明確的話,最常說的就是那四個字:“還在爭取。”
“爭取到啥時候?爭取到啥程度?”
“不知道。”
眾人失望而歸,分析他在打官腔。再看王強的表現,就更沒有人樂觀。於是,軍心動搖。而上頭的思想工作仍在爭分奪秒馬不停蹄地進行著,在這個內憂外患的時刻,很快又有兩家坍塌下來,把房子拆掉了,拆得很淨。
——那兩家都是低保戶1。讓我做夢都沒想到的是這個。十六家裏,一共三家低保戶,最先拆的居然就有兩家。其中一家就是那個“小換整天忙著換”的小換家。要知道他們的房子可都是和村裏的有錢戶結合蓋的,投資方是要分成的。他們這麼一拆,別的不說,投資方受得了嗎?
那天陽光很好,我隨姐姐走進了小換的院子,去買土雞蛋。一進院子我就知道這家的土雞蛋是多麼貨真價實:東邊半個院子都被柵欄圍了起來,裏麵全是雞。院子裏還扯著兩根長長的晾衣繩,上麵晾著被子褥子和一些用碎布拚貼起來的五顏六色的小方棉墊。我走近柵欄,看著那些雞。很久沒有看到過雞了,有些稀罕。每隻雞,不論大小都羽毛閃亮,元氣充沛,非常漂亮。可見主人養得多麼精心。忽然想起某個雞年我曾經在明信片上抄送給朋友的話:“雞有五德——頭戴冠,文也;足長距,武也;覓食相呼,仁也;遇敵敢鬥,勇也;司晨不失,信也。2”末了我很文青地問朋友:“人呢?”
我看著他們的房子。這家的大門還是朝著村裏內街的,主房是一棟坐南朝北的紅磚平房。未來路的兩層新樓要是沒拆的話,應該就在舊平房背後,一眼就看得見。但是現在,舊房背後隻能看到藍色的天空。舊平房的紅磚已經褪成了斑駁的蒼粉色,看起來很有些年頭了。在豫北鄉下,一個體麵的農家最講究的就是蓋房子,幾乎每隔十年都要興起一次蓋新房的大浪潮。由最開始的草房,到後來的瓦房,然後是外磚裏土的包磚瓦房,接著是將土牆完全淘汰掉的渾磚瓦房,再然後又是將瓦淘汰掉的渾磚平房,直至現在最流行的各式二層或三層小樓房。這家住的房子就是20年前流行的房式。因為背陰,在明媚的陽光下,屋裏越發顯得漆黑一片。
“小換!小換!”姐姐朝著屋裏喊。路上姐姐告訴我,這個叫小換的女人是豬膽泡黃連——苦上加苦的命。她跟姐姐同年嫁到張莊,第一胎也是女兒,第二胎倒是兒子,可是生下兒子結過紮之後,女兒卻得了急症夭折。緊接著是丈夫車禍癱瘓,所有的家庭負擔就都落在了這個女人身上。又要供養兒子又要照顧丈夫還有地裏的莊稼和外麵的人情禮事,她的辛苦可想而知。好在苦瓜上麵也有甜果,她的兒子去年也考上了鄭州的大學,聽說那個孩子入學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申請助學貸款。這項程序他已經很熟悉了。他自高中就開始做這種事——他享受的是真正的九年義務教育,一點兒不多,一點兒不少。
“來了。”好一會兒,一個女人答應著從屋子裏走出來,邊走邊和姐姐道:“給他解手呢。”雞們聽到她的聲音,頓時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她從牆邊的一個編織袋裏抓起一把玉米粒,朝著雞們扔了過去,雞們頓時積極地叨了起來。
我看著這個瘦弱的女人。她走路輕捷,但是頭發枯燥如草,臉上暗斑沉沉,兩個眼角皺紋深深,每一道皺紋裏都鐫刻著積年累月的憔悴。相比之下,姐姐要顯得年輕許多,滋潤許多。小換看著雞們的神情充滿了疼惜和慈愛。姐姐說她長年養雞,雞蛋是她最重要的零花錢來源之一。“雞屁股銀行3”,我早就聽說過這個詞,這個曾經在中國農民的經濟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的詞,我以為早已成了曆史,沒想到時至2011年,這個詞還活著。在這個院子裏生機勃勃地活著。
和姐姐寒暄過後,小換拎出了一籃子雞蛋。
“還是老價錢?”姐姐問。
“漲了。”小換的神情有些羞澀,“別人八毛一個,你還是七毛。”
我恍然。原來土雞蛋都是論個不論斤的。
“中。”姐姐說著開始查點起來,她兩個兩個地拿著,口中數著,“一對,兩對,三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