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不容易蓋起的房子,怎麼就拆了?”我問小換。
“唉,沒辦法。真沒辦法。”她笑道,“出錢的那一家,孩子在區裏的第二辦事處上班呢。區裏的頭兒聽說了這房子是他家出的錢,就找那孩子談話了,說要是不拆就不叫他再上班了。”
“他家孩子是公務員嗎?”
“不是。聽說一直考呢。考了好幾年了。”
我沉默。就為這個?
“上頭還說了,要是不拆,俺家的低保也會停,俺們是一類標準,一月一百六……唉,能吃上個公家飯老不容易,是不是?”
公家飯。我念叨著這個詞。這個吃不上的人嫉羨、吃上的人珍惜的詞,這個代表著某種恒定利益和優越階層的金色標簽,這個多少人跳不過的時候恨不得砸碎、跳進去的時候又恨不得它永垂不朽的鐵門檻,無論什麼朝代,人們追隨它的熱度似乎都不曾降低——忽然想起某本明史書裏的一個細節:宮廷原計劃征招太監兩三千,不料近3萬人報名。每個報名者還都自行閹割以示誠意。於是珍重誠意的宮廷隻好擴招,使得所有閹割者都加入了公務員行列,吃上了公家飯。為了有效地謝絕如此盛情,以至於後來該朝廷頒布了一條法令:禁止自行閹割。
四百年後的現在呢?去年年底的新聞資料我記憶猶新:“……2011年度國家公務員考試報名審核工作已於26日18時結束,最終報名人數達到1415138人,這141萬餘人將走上公務員考場,去尋求‘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機會,其中最熱職位創下4961∶1的紀錄。”
——在這個女人的意識裏,投資方的孩子被辦事處聘用,她的老公吃著每月160塊錢的一類低保,這都屬於和公務員在同一個係統內的公家飯範疇吧?錢雖然不多,但是會常有。正如水細沒關係,隻要長流。這種意識我見得太多了,太熟悉了,因為它生長得太茂盛了,如野草,如灰塵。無數人心中都有這種根深蒂固的意識。如果拿一筆外財和這長流的細水相比,他們絕大多數會選擇後者。因為後者帶給他們的安全感和歸屬感,太重要了。他們怎麼會不珍惜呢?忽然又想起電影《肖申克的救贖》裏的一個片段:在監獄裏待了半個多世紀的囚犯老布,因為即將到來的釋放而焦慮不安,甚至企圖通過犯錯而繼續留在監獄裏。犯人們議論他是否瘋了,一個對此有清醒認識的老犯人瑞德說:他沒瘋。他隻是被體製化了。另一個犯人嘲笑道:什麼鳥詞?瑞德道:他坐了50年的牢,這讓他成了井底之蛙。在監獄裏他有自己的位置,出了獄就會六神無主。監獄很奇怪,起先你痛恨它,然後你習慣它,再長久一些後,你不能沒有它。這就是體製化。——老布出獄後不久便自殺了。對他有深刻理解的瑞德在出獄後也差點兒變成了另一個老布,在打工的店裏,他每次去撒尿都要向老板報告。他如此獨白:“我報告了40年,沒有報告連一滴尿都尿不出。我得承認一個殘酷的事實,離開了這個體製,我活不下去。”——哪怕是一個監獄的體製。這就是體製的力量。如果沒有安迪的引導,他一定會接力老布的絕望之棒。絕對。
這樣的老布,有多少呢?
“俺這房子蓋的時候沒請小工,都是兩家親戚幫的忙,大工用得有限,工錢上就省了一半,其實也就是個料錢。料拆了麼,也還能用。”小換攏攏頭發,仍在絮叨,“磚麼,三塊會毀一塊,也沒毀多少錢,滿打滿算也就是一萬多。雖說這錢扔了心疼,可是要為這個把他孩子的工作和俺家的低保丟了,也劃不來,是不是?”
那,損失誰承擔呢?
“當時是他家上勁兒說著要給俺投錢的,說有了利兩家分,有了險他一家擔著。現在事成了這樣,他們不擔著,難道要俺家擔著不成?要是不拆,俺家的低保他家來給不成?”小換說著,話風逐漸硬實起來,世事曆練出的剛強這時顯露無遺。
雞蛋數完,姐姐停下。正好100個。我付了70塊錢,和姐姐正要走,突然,那女人要我們等等,在我們的注視下,她跑到了雞圈裏,又摸出兩個剛下出的雞蛋,放到了姐姐的籃子裏。
“送的,送的。”她說,又頓了頓,“其實,現在咱的日子也還不錯,折騰太過了也不好……”
我硬是又塞給她兩塊錢,和姐姐匆匆離去。我不能在這院子裏再待了。這院子讓我難過,她最後的那句既像是勸誡又像是自我說服的話更讓我難過。不過,或許她是很真誠地滿意著自己的生活,誰知道呢?那就讓她滿意下去吧,我有什麼權利去破壞人家的滿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