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家低保戶的情形呢?姐姐說投錢的那一家因為沒有人吃公家飯,倒是無所畏懼,因此開始不同意拆,但簽協議的時候也說是如果獲利由雙方均分,如果有風險則由投錢者獨自承擔。也就是說,吃低保的這家如果因此低保被停,那麼也算損失的內容之一,就如方才小換所言:“俺家的低保他家來給不成?”投錢那家則反駁說低保錢雖是沒多少,可關鍵是個無底洞,誰知道得貼補到什麼時候?自家就是再有錢也經不起這麼耗。於是雙方經過幾輪談判,終於達成協議:房得拆,所有損失雙方均分。換句話說,低保戶用一半的拆房損失保障了自己珍貴的低保。這麼說,如果拆房損失是兩萬的話,這個低保戶得承擔一萬。低保每月160元,一年不到2000。1萬就是五年的低保金。——真的就寧可出五年的低保金來擁有這個低保也不願意試著去努力爭取一下那筆二三十萬的利潤嗎?
我想不通。實在想不通。我發現張莊事件總是很容易就讓我的思維短路了。
“聽說,”姐姐神秘地說,“人家還跟上頭談有條件,上頭答應再給人家一份低保。”
我冷笑。再給一份又怎麼樣?兩份低保合起來每年也不到4000塊啊。
“可是禁不住日子長嘛。再說了,要是低保漲了呢?什麼都漲,低保就不會漲?”
我無語。也對。現在,我是越來越無語了。或許,他們那麼做,真是有道理的。畢竟誰也不能保證硬扛著將來能夠得到多少賠款,卻至少誰都知道硬扛著自己會損失多少現有的利益。用看得見的利益去賭看不見的利益,這確實不容易建立起強大的信心——他們確實有他們的道理。
他們的道理,和我的道理,不是同一個道理。但是,我得承認,那也是道理。
這兩家低保戶一拆,緊接著,稀裏嘩啦,又拆了六戶,且都拆得很淨。姐姐在電話裏告訴我的理由各種各樣:上頭答應給某家超生的小孩子免費上戶口,上頭答應把某家遠嫁的姑娘戶口再遷回來,上頭答應給某家的孩子找個臨時工,上頭答應讓哪家年齡不夠的孩子去參軍……而最最無厘頭的那家是:上頭的好態度把他們給感動了。
“那家說了,上頭的態度真好,老好了,隻要有空就來俺家坐著,給俺擦桌子抹板凳掃院子倒垃圾,幹這幹那,還說房子拆了以後會給俺幫忙賣磚,賣水泥板,都不容易呢,那咱還強啥呢?拆就拆了吧。虧點兒錢也沒啥,隻當害了一場大病……”姐姐在電話那邊學著,我在電話這邊忍不住失控地大笑。這都叫什麼事兒啊?這都是些什麼人啊?既擱不住黑臉,也擱不住紅臉。既不禁嚇,又不禁哄。為人民服務的公仆們一這麼別有用心地為他們服務,這些人就受寵若驚,繳械投降……他們有沒有想過公仆們為什麼早不服務晚不服務單單這時候來這麼為他們服務?!“一切不以結婚為目的的戀愛都是耍流氓”,同理,一切不以下雨為目的的刮風都是耍流氓,一切不以賠款為目的的服務都是耍流氓,他們難道不明白這個?!賠款這個目標並不模糊,他們怎麼就會這麼輕易對這個目標視而不見,拐進了一條鋪滿鮮花的歧路?——不,這些質問對他們來說也許還是太高級了,最根本的問題是,他們到底有沒有腦子?我的意識裏突然蹦出毛偉人的那句話:“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民!”
忽然渾身垮塌,酸軟無力。是,我承認,即使王強首拆了,我對護房幫的其他人家也還沒有沮喪到底,一直抱著一種隱而不滅淡而不絕的信心和期望。這種信心和期望的底氣自然與共同利益有關——既然他們那麼想掙錢,既然他們那麼需要掙錢,既然已經蓋起來了準備掙錢的房子,那麼這金燦燦的目標當然應該能給他們帶來豐沛的戰鬥熱情和充足的抗爭勇氣。但是,現在,這種信心和期望已經全然散去。一絲一毫都不再有。仿佛一鍋已經涼透的開水。
當然,我當然不會把水倒掉。最起碼,這水還能解我的渴。
“那家人,真是沒成色透了。”姐姐的聲音充滿徹底的嘲笑,“他家兒子前兩年迷上了網吧,沒錢上網就去搶劫,搶了兩回,還不到100塊錢,被判了五年。他家閨女早些年就去南方打工了,沒少寄錢,名聲可臭。一村人都不愛答理他家,那天開會他家就沒去,我猜趙老師媳婦就沒通知他家。你看看這房拆的,別的家好好歹歹還都落了點兒實惠,就他家是沒有一點兒由頭,就兩句好話!真沒法子叫人看起!”
我停止笑。沉默。上頭的團隊裏肯定有人當過心理谘詢師,要麼就是具備心理谘詢師的資質,我相信。我開始明白自己當初對護房幫的想象和判斷有多麼簡單和粗暴了。我以為他們窮,他們在乎錢,他們就會為了錢不顧一切地去拚。但事實上,他們的窮是多方麵的,絕不僅僅是錢。那麼他們在乎的東西也就絕不僅僅是錢。好像是誰說過一句話,大意是:錢是利益,但利益並不僅僅是錢。4他們害怕失去安穩,害怕沒有歸屬感,也害怕被針對,害怕被收拾,害怕被整治,甚至害怕被尊重遺忘,哪怕這尊重隻是最表層的最敷衍的尊重……和這些害怕相比,錢的魅力甚至十分微弱。因此,仗還沒開始打,他們就在上頭對症下藥的治療下乖乖地認輸放棄。“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這是強悍的光腳人。一般的光腳人,哪有那麼強悍呢?更多的光腳人,是弱的,他們看見穿鞋的人,怎麼敢伸出自己的腳?尤其是穿皮鞋的公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