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米?五米就不對!太欺負老百姓了!”突然,姨媽的聲音傳了過來,很快,人群閃出一條道,姨媽出現在舞台中央,她一手拎著輸液瓶,一手紮著液體,哥哥連忙接過她的輸液瓶,高舉起來。姨媽騰出的那隻手便直指製服幫:“在你們眼裏,俺們老百姓就是一坨牛糞,想燒鍋就燒鍋,想肥田就肥田!一分錢不給就逼人家拆房,拍拍自己的良心過得去過不去?!黑裏2躺到床上能睡著不能?!”
透明的輸液管在姨媽胳膊上上下飛舞,看得我觸目驚心。人群一片靜默。這靜默的人群,這靜默的看客,這靜默的大多數啊,我一一看去,沒有看到一張憤怒的臉。無所事事的好奇和幸災樂禍的觀望凝聚出了一種戲劇的輕浮。姐姐曾在電話裏告訴我:護房幫的這些人,早就開始互相咬了。——沒錯,姐姐用的就是這個字:咬。就是這個用來形容狗的動作。十米拆淨的,拆了五米的,一米沒拆的,一米沒拆反而多了一堵牆的,立場不同,心思自然不同。沒拆的說先拆的肯定拿了好處,得了“暗補”;先拆的說自己太老實、後拆的那些家太精明了,如果因此吃了虧,那一定要把這些虧空給補回來,不然大家幹脆都一樣……流言遍地,傳說紛紛,姹紫嫣紅,無數版本。原本聚集在一起的力量雖然已經分散,但也都舍不得歇著,而是再次投胎於人開始了生機勃勃的內訌。此時,他們都在這裏站著,他們的內訌也都在這裏站著。我忽然想,如果能發明一種儀器,往每個人頭頂一罩就能知道他們怎麼想的話,那這些腦袋下會有些什麼好風景呈現出來呢?
“疙瘩!”突然,又一個女人的聲音也衝進了戰場,原來是趙師母。她大概幾天沒洗頭了,此時簡直是怒發衝冠。謹小慎微的趙老師居然肯讓趙師母來助陣,實在是出乎我的意料。
製服幫裏的人麵麵相覷。
“疙瘩!”趙師母衝著製服幫中的一個壯實男人再次喊道,“你是疙瘩吧?你姥姥家不是這村兒的?就在三道街中間兒住著!你小時候沒少來耍,臉兒沒變,我認得你!就是你!疙瘩,你還有臉在這裏叫人拆房?我聽你妗子說了,你自己家還在那兒蓋著呢。黑夜裏偷偷蓋!”
“你胡說啥呢?”一個壯實的男人終於接上了話。
“你敢說沒有?”
“公是公,私是私!”
“你算了吧你!公家人要是有私心,就別來幹這公家的事!光興你們砍大樹,不興俺們拾柴火,自己一身白毛毛,倒來這裏捉妖怪!”
人群一陣哄笑。
“要講理,中!咱們就好好坐到這兒,講他個三天三夜,把咱們的理都講透!說說咱新區所有的地,說說咱新區所有的房,像田莊、喬莊、同仁醫院……咱都說說,說清楚了,再來說俺這村,俺這一排!你能說清楚嗎?敢說清楚嗎?”姨媽的勁兒又上來了,又開始揮舞輸液管,“我諒你也說不清楚!不占理的事,長一百張鐵嘴你們也都說不清楚!”
“對,叫他們說清楚!”
“說吧,你們說吧。俺們都聽著呢。誰沒有耳朵?!”
……
不能不說最後這段演講是潑婦姨媽的歪打正著,她一籠子的總結囊括說中了村民們的深痛,一瞬間,一股股潺潺的氣流彙到了一起,聚成了一陣烈烈西風。我很清楚,這烈烈西風不會長久,但是我也知道,這已經近乎奇跡了。這奇跡讓我獲得了一種意外的莫名滿足。
“大娘,大娘,你看看你,”一個戴眼鏡的製服走上前,試圖扶住姨媽的手臂,“你別激動,你看你還輸著液呢,身體要緊……”
“誰是你大娘!你過一邊兒!”姨媽推開他,突然做出拔針的姿勢,被弟弟慌忙攔住,姨媽的嘴卻還滔滔不絕:“活得恁窩囊恁憋屈,我還要這命幹啥?!一分錢不得,我的房就叫人家拆了,我還有臉活?我就是個吃貨,蠢材!咱這些拆房的人家都是吃貨,蠢材!我死了算了!枝兒——來!”她叫著姐姐的名字,“咱娘倆一起死了算了!好歹是個伴兒!嗚——”
姨媽痛哭起來。姐姐扶住姨媽,也痛哭起來。趙師母站在一邊,也哭了起來。這情形雖然滑稽,但我的淚水也頓時落下。其實我不想哭,可是看到她們的淚,我忍不住。哥哥和弟弟一人攙著姨媽,一人舉著輸液瓶,木木地站在那裏。他們沒有掉淚。到底是男人。
製服幫徹底沉默。有幾個人笑著搖搖頭,往人群後退去。這時候,我知道,這個坎兒算是勝利邁過。很快,其他人跟著退去。隨即離開,吊車也隨即離開。我走上前,看了看姨媽的液體,還有一瓶底兒。那個閥門早就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