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真虧。一直以來，我都覺得他們虧。”我說。
“那沒辦法。總得有人虧。社會公共利益和個人利益，國家利益和地方利益，長期利益和短期利益……總得有個大小強弱，總得有個先走後行。就像打仗，總得有人犧牲。有個著名的作家叫王小波的，你知道吧？他說過一句話：在一個文明社會裏，個人總要做出一些犧牲2……”白區喃喃道，然後朝著我笑起來，“你也甭光心疼他們。其實都不容易。你看我們四個的頭發，都是黑黝黝的吧？全是染的。要是不染，哪個不是滿頭白發？都是未老先衰。——來啊，弟兄們，喝一個！”
碰杯。飲下。
“不是有個說法嘛，叫18億畝紅線不動3，那上麵怎麼知道動了沒有呢？”我問土地仙兒。我知道這又是一個很弱智的問題。
“高科技呀。”土地仙兒果然很開心地笑起來：“拍衛星圖。咱們那麼多上天的衛星幹啥用的？你今兒蓋一座房子，衛星圖今兒就給你照出來了！一點兒都不會馬虎。所以，要想保證你的耕地數字不變，隻能想別的法子。有山地的地方還好些，反正荒山禿嶺多，把好地用出去，使一個‘狸貓換太子’，拿一個山頭胡亂頂上就行了。最難的是這平展展的大平原，出一分就得入一分，出那一分好出，入那一分可往哪裏入呢？”他喝了口酒，“所以我們這個活兒，是真難做。以前我還一直念叨，想當個正局長，這一輩子也就夠了。現在我可想通了，可不想再幹什麼正局長了。那不是人幹的活兒。不是被錢拽下去，就是被老百姓捅下去……高危行業。有一種說法，說無論到哪個地方，找土地局的正局長都不好找，一般情況下都找不到。知道是為什麼嗎？”
“忙唄。”白區道。
土地仙兒搖搖頭：“因為啊，他們不是在監獄裏，就是在去監獄的路上。”
又是大笑。
我看著這些男人的笑容。他們比我稍長幾歲，已然人到中年。雖然嘴巴裏胡掄亂砍，但一個比一個心裏有譜。這些正在仕途上艱難攀爬的男人，這些上有老下有小紅旗不倒很可能彩旗飄飄的男人，莽撞的青春欲望已經在他們身上褪盡，這使得他們看起來有些疲倦，有些頹廢，有些落寞，甚或是有些茫然，高強度超負荷的工作又逼迫他們不停地學習和思考，這些學習和思考又使得他們身上正籠罩著越來越強的理性光芒。——他們看起來已經不太像一個男人了，但是，更像一個真實的人了——沒錯，就是這個字：人。這個是我們學習母語的第一個字，這個最簡單的字，也是我們需要學習終身的一個最複雜的字。隨著時間的流逝，隨著漸漸的成長或者說是衰老，我越來越喜歡擯棄掉這個字前麵的所有定語，去探詢它最底色的意味。高人，低人，敵人，友人，恩人，仇人，精人，傻人，包括分至性別的這種定語：男人，女人……嗬，所有的定語，所有的定語都去掉吧，隻留下一個字，人。隻是人。隻有人。我隻想看到這個，隻喜歡看到這個。
飯局結束，無敵告訴我：姐姐這點兒事，犯不著找老鐵。他這兩天打聽一下，找一個能管得著的人說合說合，我下周再過來跟那人見見麵。
“應該問題不大。”無敵說。這口氣顯然很有保留。江湖多年，我的心已然長滿警犬的鼻子，無論多麼拐彎抹角的味道，我都能在第一時間準確無誤地嗅到。
“用給他意思一下嗎？”
“不用。他還正找我辦事呢。”無敵想了想，從他車的後備箱裏拿出兩條“中華”：“這個就行了。”
注釋
1.百度資料：近年來我國政府對農村義務教育階段貧困家庭學生就學實施的一項資助政策。主要內容是對農村義務教育階段貧困家庭學生“免雜費、免書本費、逐步補助寄宿生生活費”。這項政策從2001年開始實施，其中中央財政負責提供免費教科書，地方財政負責免雜費和補助寄宿生生活費。2007年，全國農村義務教育階段家庭經濟困難學生均享受到了“兩免一補”政策。
2.此語出自王小波隨筆《關於崇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