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上午9點開始,我就站在他辦公室外麵的走廊上,等。現在,已經將近11點了,他屋裏麵還是一團活色生香的熱鬧。進去彙報工作的人一個接一個,他接打的電話一通接一通。一分鍾都沒有歇息過。其間他曾一邊對著手機說話一邊打開門,用動作示意我進去坐。我很知趣地沒有進去。坐在裏麵幹什麼呢?讓人家站在走廊上打電話嗎?
當我們終於在辦公室相對坐下時,已經將近11點半了。
這是一個標準的公務員,白襯衣,灰夾克,黑色長褲,商務休閑黑色皮鞋,舉止彬彬有禮,笑容矜持溫和。但是那眼神暴露出了一切:狐狸一樣的精明,間諜一樣的戒心。雖然和我距離最多兩米遠,但那眼神使得他和我隔了整個太平洋。最滑稽的是,他想表現得像我的哥哥。
他是高新區管委會的一個副主任。姓付。在中國的官場,這是一個尷尬的姓。無敵說,他分管拆遷這一塊。
我說出了無敵的名字。
他點頭:“知道,知道。前兩天我們還在一起吃飯,聽他說起你的事。我們關係相當不錯。”他和顏悅色地笑著,話題卻轉了過來,“可是,你姐姐的要求也太不現實了呀。”
我笑笑,把那兩條中華煙放到他桌上:“無敵讓我帶給你的,說讓你費心了。”
“這個家夥。”他笑起來,“明知道我不抽煙。”
“我認識你。”我說。
“哦?”他驚異道。
“你也是師範畢業的,是不是?”我笑道,“我打碎過你的一隻碗。”
“真的?”他有些天真地瞪大眼睛,隨即搖搖頭,“想不起來了。”
確實是真的。我見他的第一麵就認出他來了。他高我兩屆,當初學校有一個慣例,高年級班要和新進校的低年級班結對子,他的班和我的班便是結對子班。在結對子的聯歡會上,他唱了一首《壟上行》,非常漂亮的男中音,讓我印象深刻。後來發現他體育很好,常可以看見他和一幫男生在籃球場打籃球。再然後就是那次打碗事件:我不知道為什麼拖了飯點,進食堂時便行走匆忙,走過一個男生身邊時隻聽“嘩啦”一聲,回頭一看,原來是碰掉了一個人的碗。一幫男生頓時起哄道:“賠!”他卻對我笑笑,大手一揮,放了我一馬。
沒錯,就是他。
“一點兒小事,你還記得挺真!”他愉快地笑起來。
時鍾已經指向12點,我說請他吃飯,他忙不迭道:“讓你等了那麼久,不好意思。我請,我請。”
飯店離區委不遠,名字叫“地鍋香”,顧名思義,地鍋應該是其特色。在飯桌上坐定,付師兄點菜,點的果然是地鍋饃、地鍋雞、地鍋燴菜等幾樣。聽他念叨著菜譜,席間頓時就有了一種家常的氛圍,很容易讓人推心置腹。這真是很微妙。當然這種家常隻是幻覺,但還真是一種讓人受用的幻覺。
飯菜擺上,吃著說著,他簡單詢問了一下姐姐那排人家的情況——其實不需要多問,他知道得已經非常詳盡。接著,他便又開始親切地批評起來:“你是我小師妹,又跟無敵那麼近,我就不跟你客氣了。有話直說。我知道農民不容易,可也不能太蠻了不是?能留五米就中了,她非得再多要幾萬。你說,沒有一家賠的,怎麼賠給她?”
“聽說有賠的。”我說。當然得詐他一詐。
“誰賠的?賠給誰了?”他放下筷子,眼神刀子一樣犀利。
“這個,你們最清楚了吧。”
“我是最清楚,一個都沒賠!一分都沒賠!”他的口氣激烈起來,“我敢跟你賭個咒!”
我沉默。一旦談話的對象到了賭咒的時刻,那麼就等於話語之路到了一個懸崖。必須得再找另外一條路。
“你想啊,我們咋敢賠?隻要賠,肯定就會有人知道,那我們以後的工作還咋做?”他的口氣很快溫和下來,給我夾了一個雞翅,“吃菜。”
“你多給了他們好處,他們還會不保密?總得有個君子協定嘛。”
“君子?君子個屁!首先,有幾個君子?其次,就是真的碰到了君子,他就是真想為你保密,也保不了多長時候。你想,他就是對別人不說,對自己爹娘和兄弟姊妹會不說?知道的人多了,肯定就會四處漏氣。更多的人呢,根本就不想為你保密,他才不管你以後拆動拆不動呢,就想顯擺顯擺自己能,有本事,所以才能夠多得好處。有一句話怎麼說來著?該燒不燒,心裏發焦;該露不露,心裏難受!”他非常流利地說著,這些話顯然早已經爛熟於心,“幹了這麼些年這種活兒,有些規律我早就拿死了:一、咱永遠不能對群眾保密,因為政策是透明的,而且越來越透明。二、永遠不要相信群眾會為你保密。親戚姊妹,宗族關係,人家這種通過血緣建立起來的信任度比對你要高得多。所以,這個口子萬萬不會開的!要是開了,就等於是過了個小坑進了個大墓!嗬嗬……”他似乎想起了什麼似的突然笑了起來,微微有些失控,讓我想起白區那次失控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