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底牌(1)(2 / 2)

“怎麼了?”我問。

“有些事,你想都想不到。我碰見過一個拆遷戶,是我見過的最可笑的拆遷戶之一。當初他也是一個很頑強的釘子戶。我們花了好大力氣才做通了他的工作,把他的房子拆了。——沒有,一分多餘的錢都沒有賠給他。他一拆,原來和他一起釘的那些釘子戶就都不樂意了,問他怎麼就把房拆了,你猜他說什麼?”

我搖頭。我知道,答案永遠都在我的想象之外。

“他說:上頭不給我十萬,我能給他拆了?!”

“他瘋了?”我驚訝極了。沒拿錢卻說自己拿了錢,可不是瘋了嗎?

“可他就是這麼說了。”付師兄搖搖頭,歎口氣,“後來我們忖度他的意思,肯定是覺得一分錢沒多拿就拆房,在釘友們麵前覺得沒麵子,所以就吹唄。肯定就是為了這個。可是,他這一吹不要緊,我們以後的工作可就更難做了。釘子戶們誰肯相信他隻是為了麵子就虛報十萬塊錢?都相信我們是真給他了十萬!”

“那,你們怎麼辦呢?”

“解釋唄。盡到解釋義務就行了,還不能狠勁兒解釋。這事情,就像緋聞一樣,越描越黑。”

“難道就沒有任何例外?”我說,“我不相信。”

“有。”他坦然道,“但是,絕對不會在拆前先給他們。關係真是不錯的,背景非常硬的,也是在房子拆了之後,事情都了幹淨了,也才會給。想事先得?絕不可能。不是誰的麵子夠不夠,凡是能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的,肯定關係都不錯。這確實不是關係不關係的事,這是原則問題。而且,即使是給,也還得換個名目給。這也是原則問題。”

原則?哧。我笑。為他口中的原則。

“先拆了再去要賬,那心裏會有底兒?”我說。

“既然能說成事,那就是自己人,還有啥不放心的?”

“到時候你要是調走了怎麼辦?要賬照著誰的臉?”

“調?哪有恁現成?又不是鳥兒,整天換樹飛?”他笑了,深深歎了口氣,“要是能調走就太好了,做夢都想調走!我在這基層,真是幹得夠夠的了。”——他師範畢業後在鄉下教了兩年書,之後便調到鄉教辦寫材料,後來又到鄉政府寫材料,又到某區政府寫材料,然後是區委秘書科科長,區審計局副局長,某鎮鎮長,鎮黨委書記。三年前調到高新區,現在的行政級別是副處。

“說是個副縣,其實在高新區這種地方,幹起來還是一個鎮黨委書記的活兒。可以說,在國家的行政構架裏,這是一個最具風險的崗位。”他說。我注意到,他把副處叫副縣。基層很多人都這麼叫。副縣聽起來要更大一些,更威風一些,更有滿足感吧?

“風險?在哪裏?”

“處處都有。我們的工作有兩大內容,一是穩定,二是發展。先說穩定。穩定是什麼意思?就是不能有一樁上訪,不能出一點兒事,這可能嗎?國家的上訪政策這麼寬鬆,人人都有上訪的權利,你能管得住嗎?別的不說,這些敏感的日子就絕對不允許出現上訪。”他掰著手指數起來,“國家兩會,省兩會,市兩會,七一,國慶……上訪的由頭?拆遷隻是其中之一,花樣多著呢。當年計劃生育粗暴執法讓人家婦女落下後遺症的,‘文革’期間地富反壞右分子覺得受傷害太大要求國家賠償的,打官司分家產覺得斷案不公的……不論什麼事都可以去上訪,如果嫌一個人力量小,還可以花錢雇人去群訪,反正五個人就夠群訪的數了。你知道嗎,那些常常上訪的訪民,有的都把上訪當成一種娛樂了。比如今天,想想自己沒什麼事,就找幾個人,說:去上訪吧。就上訪去了。一看到這個,我就懷念過去的衙門:大棍一豎,多有威嚴感啊。讓他們不敢隨便去告狀!就是告狀也告得認真一些!”

我笑。

“短的跑市裏麵,跑鄭州,長的跑到北京。因為這些訪民,北京還興起了一些上訪中介機構呢。吃完訪民吃地方政府,這邊給訪民遞材料,那邊給地方政府抽材料……一條龍服務,兩邊發財!”

“關鍵是你們怕呀。”我說,“你們怎麼就那麼怕呢?”

“關鍵上麵拿這一條來壓人啊。”他說,“上訪是考核地方政府政績的一條重要指標!隻要有了重大的上訪事件,那就證明地方政府沒有控製好不穩定因素,到時候,先進當不了,提拔沒機會,連最基本的麵子也會丟掉,還會被罵‘連個人都看不好,還幹個啥?’”

“是一票否決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