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的,從司空見慣到劉禹錫再到李紳,我突然就想起了張莊的事,愣了半天。
最近一次回張莊,是給姐姐送衣服。她說她開始學跳舞了,讓我把不穿的裙子給她找一些。——姐姐說,為了豐富市民的文化生活,高新區特別出資配置了燈光和音響,每天晚上在防疫站門口放,鼓勵村民們去跳舞。
“你們會跳嗎?”
“不會就學唄,有啥難的。”
“誰教?”
“王強兩口都會,跳得可好呢。”姐姐口氣裏滿是由衷的欽佩,“人家說當年在東莞打工的時候經常跳。一看就不一樣,有功底兒。”
那天下午,我把裙子給她送回去,吃完晚飯,返程回鄭。一出姐姐家就看到防疫站的大門口射燈繽紛,樂聲飄飄。舞會已經開始了。
“不管外麵雨大天有多麼黑,再苦的日子它都會有滋味,相信我相信我親愛的,直到秋風瑟瑟荒草成堆。我美了美了美了,我醉了醉了醉了,你是我這一輩子最美的玫瑰……”是小沈陽的《美了美了》,雖是文理不通俗不可耐,但也真是朗朗上口。平闊的水泥地上,王強兩口在隊伍的最前列領舞,一群人正跟著跳得起勁兒。男人很少,更多的是穿著裙子的鄉村婦女。她們踏歌起舞,有不少人的舞姿居然也頗為輕盈美妙。我停下車,看了一會兒。我想從中找到小換,但是沒有。她什麼時候也能出來跳一會兒舞呢?
在離舞場的不遠處,月光下的路邊,則是另一番景象:幾個老漢在一邊拉胡琴,一邊唱著什麼。我停車靜聽,居然是懷梆《關公辭曹》的一段。我們這一帶明朝時稱“懷慶府”,地方戲便叫懷梆。他們正唱的這段戲我小時候最喜歡聽,不是因為好聽,而是因為它能勾出我的饞蟲:“……曹孟德在馬上一聲大叫,關二弟聽我說你且慢逃。在許都我待你哪點兒不好,頓頓飯包餃子又炸油條。你曹大嫂親自下廚戳鍋燎灶,大冷天忙得她熱汗不消。白麵饃夾臘肉你吃膩了,又給你蒸一鍋馬齒莧菜包,搬蒜臼還把蒜汁兒搗,蘿卜絲兒拌香油調了一瓢……我對你一片心蒼天可表,有半點孬主意我算屌毛!”
那一刻,我坐在射燈和月光之間,坐在舞場和小戲班之間,深藍的天空上撒著小米一樣的星星。麥子剛剛收過,空氣裏還充盈著麥秸稈潮濕清香的氣息。我左耳流行音樂,右耳胡琴,左耳“美了美了”,右耳“吱吱呀呀”……車停在那裏,我無法開動。我想笑,又想哭。或者說想哭著笑,又或者說想笑著哭。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我不知道。當然,也不是完全不知道:生之艱難,活之不易,都想過得好,從身到心,然而惟其如此,才更充滿傷痛……這隻是其中一部分。有更多的部分,我不能言盡。
——有很多事情,我曾經以為我知道。但是,現在,我必須得承認:我並不知道。而我曾經以為的那些知道,其實使得我反而遠離了那種真正的知道。——此時,如果一定要確認一下我的知道,我隻能說:我最知道的是,張莊事件之前的我,和之後的我,已不太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