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笑道:“第一句點明時令,第二句馬上就將了晚生一軍!”
韓元吉拈著白須,哈哈大笑道:“對,老弟說得對,老夫正是要將你一軍!”說到這裏,韓元吉的臉色顯得嚴肅起來,“老弟今年才四十四歲,正是有為之時嘛,怎麼能對消滅金虜的大事就此袖手不問,安心在這兒隱居起來了呢?”
辛棄疾歎了一口氣,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老弟再念下去!”
“‘燕然未勒,渡瀘聲在,宸衷懷舊。’”辛棄疾停住了,長歎一聲,說道,“是啊,東漢時的竇憲追擊匈奴的北單於,一直登上燕然山,把功勳刻在石壁上;三國時諸葛亮曾經艱苦地渡過瀘水,終於平定了南方。可是今天是什麼樣的局麵啊?金兵還未擊退,中原依然淪亡!老相公說,皇上的內心在懷念著舊日的疆土,然而請看朝廷上現在重用的到底是些什麼人呢?不都是些口頭上老成持重、行動上畏縮不前的庸才嗎?!晚生盡管是一個平凡的人,也沒有什麼建樹,但仍然免不了被這些小人排擠,以至於被撤職罷官。晚生並不是甘心袖手旁觀,不問國事,實在是報國無門啊!”
韓元吉默然不語。三個人喝了幾杯悶酒,心情都十分沉重。
過了一會,辛棄疾昂起頭來,對韓元吉說道:“老相公,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咱們還是寄希望於未來吧!明天是老相公的生日,晚生也要獻上壽詞一首,還是用《水龍吟》的調子,步老相公的原韻!”
韓元吉高興地說道:“那好極了!明天老夫也要略備酒肴,恭候二位!至於老弟的大作,老夫倒是很想先睹為快呢。”
辛棄疾笑道:“不瞞老相公說,剛才已經有了最後一句了。”
韓元吉拍手道:“老弟詩思真是敏捷。別等明天了,現在就把你的腹稿念出來吧!”
辛棄疾激動地朗吟道:“‘待他年,整頓乾坤事了,為先生壽!’”
韓元吉興奮地說道:“好,說得好,老夫知道你是決不會袖手旁觀,不問國事的!你既然立誌整頓乾坤,老夫也一定努力活到國家重新統一的那天,到時咱們‘痛飲黃龍府(指女真統治者的京城燕京)’,互相祝壽!”
下午,韓元吉告辭走了,辛棄疾和範開把他送到帶湖邊上,然後兩人就繞著湖濱,邊走邊談。
“老師,”範開說道,“過去學生看了不少前代名家的詞作,最近又為老師寫的歌詞編集,心裏總是有一個疑問,很想向老師請教一番。”
“好啊,你說吧。”
範開接著說道:“學生總覺得過去詞人所寫的歌詞,絕大部分都是悱惻纏綿,而老師寫的作品,風格卻顯得非常豪放——這到底是什麼原因呢?”
辛棄疾讚許地點點頭,說道:“問得好。‘詞’這種詩體在隋唐時代就出現了,它起初產生於民間,是歌伎和樂工配合音樂的節拍所演唱的歌詞,所以叫做‘曲子詞’。後人因為它在句式上有長有短,參差錯落,又叫它‘長短句’。這種形式的詩歌,到了晚唐五代時期,一般詞人都用來描寫離情別緒和風花雪月,後人競相模仿,連篇累牘,盡是靡靡之音,一點剛健雄渾的氣概都沒有。他們固執地認為,這才是詞的本色。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呢?因為這些詞人生活的圈子太狹溢了,生活的內容太空虛了。盡管他們拚命加上華美豔麗的辭藻,但所寫的歌詞總是缺乏生氣,對國家沒有用處,對人們沒有幫助。所以在我看來,要想寫出好的詩詞,不獨要在技巧上下功夫。古人說,‘詩言誌’。詩是這樣,詞也是這樣。”
範開說道:“老師的意思,學生明白了。這樣說來,‘婉約’的風格並不是詞的本色,是嗎?”
“對,”辛棄疾斬釘截鐵地說道,“我不認為‘婉約’是詞的本色,就同我不認為‘溫柔敦厚’是詩的正宗一樣。但是判斷一首詩詞的好壞,主要的還是看它對國家、對人們有沒有補益。記得我幼年在亳州的時候,有一個叫劉瞻的,曾經做過我的塾師——後來他賣身投靠金人了。當時他有兩句自鳴得意的詩,道是‘廚香炊豆角,井臭落椿花’。這兩句詩在字麵上對仗得十分工穩,但內容卻是空空洞洞,言之無物。這樣的詩,就是寫了成千上萬首,又有何用呢!今天要寫詩填詞,首先就應該想到神州陸沉,中原未複,應該把咱們赤心報國、誓殺金賊的壯誌豪情在詩詞當中抒發出來,並且用這樣的詩詞去激發人們的愛國之心,鼓舞人們同仇敵愾,誓與金賊不共戴天!譬如韓老相公送給我的那首壽詞,一開頭就勉勵我要關心消滅金賊、恢複中原的大業,而不是象一般壽詞那樣,什麼‘壽比南山鬆不老’呀,什麼‘福如東海水長流’呀……韓老相公這樣的詞,才能使人精神振奮,誌氣高昂,你說是嗎?”
一聲馬嘶,從馬廄裏傳了出來。辛棄疾攜著範開的手,向馬廄走去。
那匹烏龍駒——耿京當年的坐騎,正伏在馬槽裏吃草。看見辛棄疾來了,昂起頭,眼睛直望著主人。辛棄疾走到它的麵前,親切地在馬背上拍了拍。那馬好象受到鼓勵一般,豎起鬃毛,又發出了一聲長嘶。
“廓之,”辛棄疾喊著範開的別號,滿懷感慨地說道,“你看這匹馬雖然老了,可是它還念念不忘馳騁千裏!三國時曹操寫過一首著名的《步出夏門行》詩,中間有這樣幾句:‘老驥伏櫪(馬槽),誌在千裏;烈士(有雄心壯誌的人)暮年(晚年),壯心不已(不止)。’寫得多好!”說到這裏,他不禁歎了一口氣,“什麼時候我再能騎上駿馬,走上沙場殺敵呢?”
馬被牽出了馬廄。辛棄疾翻身上馬,在帶湖邊上跑了兩圈。那馬雖然巳經衰老,但一刹那之間,它又仿佛恢複了當年的驃勁,再也不肯歇腳,仍然不停地在湖邊奔跑,而且越跑越快。辛棄疾暗暗歎息道:“這馬也象我一樣,誌在千裏啊!”
經過一段難以忍受的日子,辛棄疾對於罷官閑居的生活,總算是逐漸習慣下來了。他很快就愛上了勤勞的農民和儉樸的農村生活。由於從小就在農村中長大,特別是經過四風閘的起義和在耿京部下的一段戰鬥生活,他對農民的看法和感情同一般地主階級知識分子有所不同。他深深知道,在敵占區內,農民組成的義軍是一支極其重要的力量,沒有這支力量,北伐的大業就不可能取得勝利。因此,他曾批判了那些不願意在農民起義領袖下麵俯首聽命的地主階級知識分子,並且一針見血地指出,人民的怨憤,是女真統治者必然滅亡的主要因素。對於農民的生產勞動,他也是抱著尊重態度的。他曾說過:“人生在勤,當以力田為先。”就是說,人生在世,應該勤勞,而從事耕種,便是人生第一要義。所以他不但把自己在上饒蓋的新居稱為“稼軒”(“稼”就是耕田的意思),而且還用“稼軒”這兩個字做了自己的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