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陳亮雪夜訪稼軒(1 / 3)

十一 陳亮雪夜訪稼軒

北風呼嘯著,卷來了一天陰雲。天空墜下來,墜下來,拋撒出漫天的雪花,紛紛揚揚,飄落到山林間,原野上,溪河裏……這是一一八八年的冬天,帶湖一帶接連下了幾場大雪。白雪覆蓋了長林古木,凍合了大湖小溪,整個“稼軒”變成了瓊瑤世界中一座水晶砌成的房舍。

“稼軒”的內室裏,炭爐正紅,草藥在砂罐裏翻滾。很少生病的辛棄疾,這時卻躺在床上:他被疾病折磨著,巳經好幾天了。他兩頰瘦削,精神疲憊,連兩隻有神的眼睛也好象失去了光彩。周圍一片寂靜。風停了,雪還在落。聽著窗外悉悉索索的微響,辛棄疾感到一種難以忍受的寂寞。室內的光線亮得有點異樣,那清冷的雪光透出一股逼人的寒氣。辛棄疾瑟縮著,把身軀踡曲了起來。

辛棄疾受投降派的排擠,閑居帶湖巳經五年了。最近幾年來,很多老朋友離開了人間。去年韓元吉的去世,尤其使他悲痛。人生都有一死,但他們恢複中原的夙願沒有實現,死不瞑目啊!主戰派的人物逐漸凋零了,而自己巳經年近五十,仍然閑居在家,不能為國家的統一貢獻力量,怎麼能不叫人悲痛憤懣呢!

暮色籠罩著原野,也籠罩著病室。妻子範氏端來了一盞短小的燈台,上麵插著一支蠟燭。在燭光下;掛在壁上的寶劍和雕弓,影子拉得很長很長。辛棄疾猛然一驚:“啊,好久沒有張弓舞劍了,它們恐怕落滿灰塵了吧?”他感到一陣內疚:寶劍啊寶劍,我不能用你的鋒刃殺敵,卻讓你白白地掛在壁上,真對不起你的老主人漢老爹啊!

“爸爸!爸爸!有客人來看你!”大兒子跑進屋裏叫道。

“是誰?”辛棄疾支起身子,感到非常驚異。

“是我,老兄!”來客已經走進室內了。

“同甫!”辛棄疾叫了起來。他從床上一躍而起,搶步向前,煎藥的砂罐被踢翻了,他都沒有覺得。他一把拉住客人的手,狂喜地說道:“哎呀,你終於來了!”

這來客不是別人,就是著名的愛國誌士、唯物主義哲學家陳亮,同甫是他的字。

十年以前,陳亮到京城臨安參加進士考試,接連三次上書趙慎,竭力主張北伐。由於措辭激烈,觸怒了當權的投降派,因此不但落第,其後還被人陷害坐了牢獄。當時辛棄疾在朝廷上擔任大理少卿(掌管刑獄的副職長官),覺得陳亮有膽有識,便同他結成朋友。經過幾次接觸,兩人都感到誌同道合,互相引為知己。不久,陳亮回家鄉永康(今浙江省永康縣)去了,從此兩人除書信來往外,再也沒有見過麵。五年前,陳亮給辛棄疾寫信,打算在當年的秋後到上饒來拜訪,後因被誣下獄而無法成行。這次陳亮雪夜來訪,事先並沒有告訴辛棄疾,所以相見之下,辛棄疾確是喜出望外,病魔也好象一下子被趕跑了。

陳亮見到了辛棄疾,高興地說道:“十年哪,見一次麵可真不容易!”

辛棄疾說道:“那年你寫信說要來,我就等呀,等呀,結果你沒到這兒來,卻進了大理寺!”

陳亮歎口氣:“我坐牢的根子還是在十年前給皇上的那三封書上麵!我到底有什麼罪過呢?無非是大聲疾呼不能苟且偷安,必須準備北伐,觸犯了掌權的大臣罷了!結果他們卻誣告我圖謀不軌,把我打得體無完膚!”

辛棄疾問道:“你這次來,經過臨安沒有?”

“經過的。”

“朝廷有什麼變化?有新的打算嗎?”

“太上皇死了。當今天子聽說想要退位。周必大還是做他的右丞相。王藺很有可能出任樞密使或參知政事。總之,朝廷上下仍然是一潭死水,沒有半點生氣!”

“那個王藺就是把我彈劾罷官的。據我了解,周必大對我在湖南建立飛虎軍也很不滿。這樣的人當權,哪會考慮北伐大業!”

酒菜端上了桌。辛棄疾給陳亮斟了一杯酒,也給自己斟滿了杯子,笑道:“一見到你,我的病就忽然好了。今天晚上,讓我陪你痛痛快快地喝兩杯,痛痛快快地談一夜!”

陳亮呷了一口酒,不勝感慨地說道:“中原淪陷巳經六十多年了,而朝廷上下,始終不能振作精神,努力改變沉沉的死氣,隻知道歌舞升平,苟且偷安。他們卻不知苟安一天,就會造成幾百年的大禍!自從奸臣秦檜當權以後,凡是主戰的忠臣義士,貶的貶,殺的殺,而一般阿諛奉承的小人、庸才,就借此機會附會講和之說,這種風氣目前已是積重難返,再不來一番大的改變,我真怕要不了多久,國家就要滅亡了!”

“你說得很對!”辛棄疾說道,“這些當權的人物,口口聲聲說什麼南北有定勢,抗戰隻是孤注一擲,敵強我弱,戰則必敗,這是‘天命’!他們舉的所謂‘鐵證’,就是完顏亮南侵失敗,張浚北伐沒有成功,因此隻要能夠苟安江南半壁河山,就是上應‘天命’,下合‘人心’了!”

陳亮憤慨地說道:“什麼’天命’,什麼‘人心’,都是那幾個主和派的陳詞濫調!秦檜專權二十多年,從表麵上看,東南一帶好象太平無事,可是天下的兒童婦女,異口同聲,都認為他是國家的蟊賊!張浚北伐,雖然在符離一戰不幸失敗,然而天下的兒童婦女,眾口一辭,都認為他是一個愛國的大臣——因為他誓與金人不共戴天,百敗而不屈服:這才真正是符合天下人的心願啊!”

酒逢知己千杯少。兩人邊喝邊談,非常興奮,沒有一絲倦意。案上的蠟燭已經燒得很短了,辛棄疾又換上了一支。燭光照著壁上的寶劍、雕弓,它們的影子恰好落在陳亮的酒杯裏。

陳亮抬頭望了望弓和劍,說道:|看來這弓和劍是長期掛在壁上不用的了?”

“是啊,我閑居以後,曾經填了一首《水調歌頭》,其中就寫道:‘短燈檠(台),長劍鋏(音頰jiá劍柄)欲生苔。雕弓掛壁無用,照影落清杯。’”辛棄疾深情地望了望弓和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