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3)

我總不能逮誰都問你是不是同性戀吧。

後來,我注意到了吧台後麵的獅王。獅王是調酒師,二十五六歲的大小夥子,耳朵上戴兩隻金屬耳環。戴耳環也不老實戴,兩隻全戴左耳朵上。我跟他搭上話後,他說他姓左,所以耳環才戴左耳朵上。瞧瞧這理由,現在的年輕人,你不能用常規的邏輯去看待他。

我挑中了獅王,因為他在這裏工作,肯定熟悉酒吧裏的常客,如果這裏真有同性戀者,他不會不知道。但怎樣把這小子拿下也是個問題,在酒吧裏混的,都不是凡人,他們就像蛇,你不拿住他們七寸,他們不會跟你說實話。

我最後一次在酒吧裏呆到很晚,直到酒吧打烊。然後,我跟蹤了獅王。

很小的時候我就聽說過“欲親母畜,先近其犢”的說法,沒想到我會把這一招用在尋找同性戀者這件事上。

我的運氣不錯,隻一次,我便抓住了獅王的把柄。

原來這家夥是個小偷,那天半道上經過一座公廁,他進去完事出來,便鑽到公廁邊上的一片小樹林裏。又過了一會兒,一個騎車下夜班的小青年把車停在公廁邊,車也不鎖便往公廁裏鑽,看樣子憋得夠嗆。這時候,獅王以百米衝刺的速度從小樹林裏鑽出來,跑到公廁邊,毫不客氣地騎上小青年的自行車,揚長而去。

這家夥騎車的速度很快,我開車追了他將近十分鍾,才在一條小街上追上他。我的車身蹭了他一下,他連人帶車都摔倒在路邊。起來後,這小子嘴裏罵罵咧咧地說髒話,我下車扭住他的胳膊,把他整個人都按倒在我的車前蓋上。

我給了獅王兩條路,要麼送他去派出所,要麼向我提供情報。這小子很識事務,根本沒有多想,便選擇了後者。這樣,他就成了我在暗號酒吧的眼線。

我取出最近死在估衣巷那死者的照片,獅王一眼就認出他是酒吧的常客。

“這不駱老板嗎,有錢人也犯事?我說他怎麼好長時間沒到酒吧來呢,你們現在已經通輯他了吧。”獅王說。

死者叫駱春生,生前是一家酒店的老板,做生意這麼多年,賺了不少錢。他是個性格內向的人,除了每天在酒店裏打理,很少外出應酬,也基本上沒什麼嗜好。死者的妻子向我們反映,他惟一的喜好就是隔上幾天就出去泡一次吧,至於去哪家酒吧,她卻說不上來。由此我判斷駱春生與妻子的感情應該不會太好,如果她能對丈夫多關心一點,這樣簡單的問題她不會不知道。後來通過調查,發現駱春元的妻子才是酒店真正的老板,駱春元實際上隻是替她在打工。駱春元的妻子頗有些來頭,父親是市府要員,幾個哥哥也都身居高位,她自己,也在一家清閑且油水頗多的機關單位掛職。開酒店需要關係,這些都由她出麵應酬,駱春元隻負責酒店日常管理工作。

我們跟駱春元的妻子問起她與駱春元的生活情況,她坦言與駱春元分床而睡已有多年。我們問及原委,她先是說各人工作都忙,接著便坦言駱春元的生理上出現了點問題,雖經多方治療,但這些年,均無效果。

按照偵破學的路數,我們對駱春元的妻子進行了調查,她很快就被排除了嫌疑。案發當天,她在自家的酒店裏招待工商稅務的一幫領導,然後開車送幾位局長回家,與最後一位局長分開已經是零晨一點。她根本不具備作案時間。

駱春元的妻子對我們的調查非常配合,態度也很友善。這個把自己打扮得跟一個花瓶似的女人一副通情達理的樣子,與我們接觸舉止大方,談吐得體,一瞅就是見過大場麵,擅長應酬的人。但我怎麼看,怎麼覺得她像一朵交際殘花。

後來,我們在駱春元的房間中取證,從抽屜裏找到了兩隻一次性打火機,打火機上印著暗號酒吧的字樣。

以上種種情況,基本上可以確認駱春元是名同性戀者,他常去暗號酒吧,隻有一個可能,就是在那裏,幽會他的“情人”。

我很快就知道他的“情人”是誰了。

“駱老板每次到酒吧來,都和一個叫小宇的人呆在一起。小宇說他在一家發廊做美發師,自己打扮得不男不女,看著就像同性戀。”

海城到底有多少家美容院誰也說不清楚,隊裏的同誌排查了一個星期,結果一無所獲。小宇可能是化名,他也許並不是真的在哪家美容院工作。現在找到他惟一的希望,就是他能在酒吧裏主動出現。

小宇並沒有讓我失望,也許他還不知道駱春元的死訊,僅僅過了不到兩星期時間,獅王便給我打來了電話。我當然不能錯過這樣的機會。

我驅車趕去暗號酒吧。

酒吧裏照例是人滿為患,我在吧台前要了瓶啤酒,給我開酒的獅王麵無表情,一隻手向著右側指了指。我順著他指的方向,一眼就認出了坐在不遠處的小宇。小宇的模樣獅王向我描述過,眉清目秀,身材勻稱,穿著新潮,舉手投足優雅得體,一看就是那種生活富裕,受過高等教育的人。獅王向我描述時表現出些酸不啦嘰的嫉妒,他最後說:“但那小子我怎麼瞅怎麼覺得身上有種妖氣。”

獅王的感覺很正確,那小子肯定是個同性戀者。

現在,我朝著名叫小宇的人走去了。跟小宇同桌的是一個中年人,雖然穿著考究的休閑衫,但頭發梳得油光光的,舉手投足間,有種居高臨下的傲氣。由此,我斷定他在生活裏一定是個有些來頭的人。

他們倆人此刻都正襟端坐,但我在走近他們的時候,還是看到那中年人的一根手指,在小宇搭在桌上的手上來回遊動。

到了跟前,我毫不客氣地坐到小宇的邊上,不說話,隻盯著那中年人看。那中年人目光中頗有些淩厲的氣勢。但我不懼,不管這中年人有多大的來頭,但在這裏,他永遠不敢顯山露水。今夜,他將是一個隱形的人。

果然,那些淩厲的氣勢漸漸消散,對方的目光開始遊移不定。我又取出證件,輕輕推到了他的麵前。

“警察辦案。如果你不想惹什麼麻煩,最好趕快離開。”我說。

中年人毫不猶豫,起身便走。邊上的小宇也站起來,卻被我伸手拉住。我旋即便鬆了手,心裏想到他是個同性戀者,我不一定非得鄙視他,但卻不想跟他有任何的肌膚接觸。

“我專程為你而來,你以為你能走得了嗎?”

這個眉清目秀的小子滿臉慌張,沒有了適才的優雅。他站在我邊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急得眼淚都要掉下來。

“大哥,我沒做什麼犯法的事,你是不是找錯人了。”他說。

原來同性戀者跟街邊的混混說話也沒什麼分別,這樣的話我一年裏要聽無數次。我擺擺手,示意他坐下。他再怔了怔,這才不情不願地坐到我身邊,但身子卻離得我很遠。

“你放心,你既然沒做犯法的事,我就不會抓你。我找你隻是想向你了解點情況,你最好老老實實跟我把知道的都說了,否則,我就隻好帶你換個地方談了。”

“大哥你放心,隻要我知道的,我一定全告訴你。”小宇稍稍鎮定了些。

我笑了笑,壓低了聲音說:“你一定認識一個叫駱春生的人吧?”

小宇立刻又開始慌張起來,他怔怔地盯著我,有些猶豫地說:“你不是警察。”

我又笑了笑:“那你說我是什麼人?”

“你是駱老板派來的。”他不待我回話,有些結巴地道,“剛才那人隻是我一個朋友,好久沒見了,我們聊兩句。我跟他真的沒什麼。”

我還想笑,但想想一個警察笑太多就沒了威嚴,所以忍住了。我故意用不耐煩的語氣說:“你們爭風吃醋的事我管不著,但我卻知道,如果今天你不配合我,你的麻煩肯定不會小。”

我從兜裏取出案發當天在現場拍攝的照片,推到小宇的麵前。小宇抱著照片仔細看,接著雙手劇烈地抖動,神色也變得愈發慌亂。

“這跟我沒關係,我沒殺人!”他大聲道,“我真的沒殺人!”

我皺眉,做個手勢示意他小聲些,別驚憂了邊上的其它人:“如果是你殺了人,我就不會用這種方式跟你說話了。現在,你知道了事情的嚴重性,你除了跟我說實話,已經沒了第二條路可走。”

小宇驚魂未定,鬥大的汗珠不停地從腦門上滲出來。

“你和駱春元的關係我就不明說了,現在,我想先聽聽你七月十四號那天都幹了些什麼。你一定要跟我詳細地說,任何細節都不要落下。”

“大哥,駱春元真不是我殺的,我要有殺人那本事,就不會等到今天了。”小宇似乎是下定了某種決心,說話的語氣變得堅定起來,“大哥,你一定要相信我,駱春元不是我殺的,但他現在死了,我不知道有多開心。駱春元是個人渣,他們幾個都是人渣,是他們毀了我的一生,如果沒有他們,我一定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小宇的話是我沒想到的,我怔一下,接著說:“你不要怕,把你知道的情況全部告訴我。我們不會放走一個壞人,也不會冤枉一個好人。”

小宇不住地點頭,端起桌上的一杯酒,一飲而盡。那杯酒好像給了他力量,他目光不再回避我的,壓低聲音但卻斬釘截鐵地道:“他們強奸了我!”

“強奸?”我一時語塞,這個詞讓我覺得有些無所適從。

“他們強奸了我!”小宇重複了一遍,接著再重重地道,“駱春元他們一幫畜牲強奸了我。”

你們瞧瞧,我辦的是謀殺案,現在又跑出來件強奸案。

強奸案發生在一幫男人身上,你是不是覺得有點滑稽?

11、對準父親的剪刀

“後來呢,福伯的女兒就再也沒到海城來?”安曉惠問。

京舒沉默了一下,這才道:“是的,她再也沒有機會來海城了。”

福伯扛著女兒,站在馬路中央,攔下了一輛夜行的卡車。福嬸上前,對司機說:“我們的女兒病了,我們要帶她回家,求求你捎我們一段路吧。”

卡車行在曠野中,福伯一家人坐在後麵的車廂裏。那晚天上的月亮過半,卻晶瀅得像璀璨的水晶,那些漫天散布的星星,靜靜地將幽冷的光茫落到他們身上。福伯與福嬸對視,發現對方的眼中都含著光影。

老倆口在車上一直默默地落淚。

朵雲醒過來了,車子的顛簸讓她有些恍惑,接著半邊臉頰火辣辣地痛讓她想起來昏迷前發生的事。父親為什麼要那麼大力地打自己?現在自己置身何處?為什麼身邊會這麼寂靜?那隨風招展的紅旗呢?那人流彙聚的綠色海洋呢?那震天動力的呐喊呢?它們都到哪裏去了?

朵雲想坐起來,但隨即便發現母親正死死地抱著自己,任她怎麼掙紮,都不能擺脫母親的束縛。

“我要回去,我要回到我的戰友身邊!”她聲嘶力竭地叫著。

福伯福嬸不發一言,那目光甚至都不與朵雲的接觸。他們隻是死死地按住女兒,使出渾身的力氣。他們要帶女兒回家,回那個荒僻且寂靜的小山村,那裏的生活雖然簡單,但卻可以讓人活得坦然。

福伯福嬸帶朵雲回家的過程一定不像京柏年對京舒說得那樣簡單,要知道從海城到福伯的家,足足有一百多公裏,中間還有一大片地方沒有公路,得靠兩條腿步行走回去。朵雲對於自己被帶離海城一肚子憤慨,她不是迷途的羔羊,她是一頭不知道走錯路的小獸,她已經深深陷入到城市裏那種混亂無序的生活當中,她還想著站在台上,高舉語錄,帶領台下眾多的戰友們高喊口號。弄潮兒濤頭立,手把紅旗旗不濕。那是多麼豪邁的場麵,這樣的人生才算真正有了意義。所以,她在途中一定奮力掙紮,試圖擺脫福伯福嬸對她的控製。

福伯福嬸究竟用了什麼辦法,把朵雲帶回老家已經不很重要了,重要的是朵雲回到家後,每時每刻都在試圖重新回到海城。福伯福嬸見女兒已經走火入魔,雖然心痛,但還是找村裏的鐵匠做了一副鎖鏈,把朵雲鎖在一家空房子裏。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朵雲把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她每天都在空房子裏嘶心裂肺地呼叫,到後來甚至開始大聲咒罵羈押她的父親和母親。

福伯福嬸打開房門,站在門邊看著女兒默默地哭泣。

福嬸說:“雲哎,不是做爹娘的狠心,我們實在是沒有辦法。你再不能到城裏去做那些傷天害理的事了。”

朵雲赤紅的眼睛瞪著母親,喉嚨裏發出一陣嘶啞的低吼。她已經不願與父母說什麼了,這對她眼中的老頑固,已經成了她的仇人。現在,她的心裏隻有仇恨,她已經忘記了福伯福嬸是如何含辛茹苦地撫養她成人。

“雲啊,你是中了邪,京老爺子那樣好的一個人,你怎麼就能恩將仇報,做出那種畜牲都不如的事情來。我們一輩子都是鄉下人,我們沒什麼文化,但還知道這天底下是有報應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就算你不怕死後下地獄,我們死了也沒臉去見地下的京老爺子。”福伯聲淚俱下地道。

“滾!你們不讓我回海城,就殺了我,否則,就別再我麵前假惺惺裝好人。我恨你們,我要跟你們脫離父母關係!”

福伯福嬸不知道世上還有脫離父母關係的事情,但女兒的話還是像尖刀樣刺進他們的心中。女兒真的已經病入膏肓,她進城不過才兩年多的光景,怎麼就完全變作了另外一個人。

福伯福嬸繼續把朵雲關在空房子裏,每天一日三餐揀好的做給女兒送去。朵雲不到餓得實在不行了,堅決不吃他們送來的食物。她每天也不梳洗,大小便都在鎖鏈長度的範圍之內完成,那間不大的空房子裏氣味撲鼻,惡臭難當。一個月過去了,朵雲蓬頭垢麵,嗓子已經喊壞了,人瘦得隻剩下一副骨架。她沒有了力氣再叫喊咒罵,每天隻趴在空地上,用一種仇恨的目光盯著房門,隻要福伯福嬸進來,她便會用手邊抓得著的任何東西向他們砸過去。

晚上,福嬸對福伯說:“現在該怎麼辦呢,我們總不能鎖女兒一輩子。”

“如果她還想著到城裏去害京老爺子,我寧願鎖她一輩子。”福伯說。

母親的心總是最軟弱的,想起女兒現在獨自呆在空房子裏的情景,福嬸的眼淚便要止不住落下來。這一個月裏,她不知道究竟落了多少淚,她多麼希望女兒能回到進城前的樣子,那時,他們一家三口,在這小山村裏,過著平靜簡單的生活。現在,那種生活對她已經成為一種夢想,女兒已經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可是,福嬸仍然心疼,朵雲不管變成什麼樣,還是她的女兒,如果可能,她寧願用自己的死來換取朵雲的醒悟。女兒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樣了,這樣的日子,哪天才是個頭呢?

“不知道京老爺子怎麼樣了,那天我們隻顧著要帶女兒回家,也沒顧得上去看看京老爺子。”福伯說。

福嬸不說話,她的心思現在全都放在了女兒的身上。

“京家在海城可是有頭有臉的人家,現在怎麼就淪落到這種地步了呢?城裏的人都中了邪,放著好端端的日子不過,偏要做那些傷天害理的事。我看這城裏還不如我們鄉下。”福伯繼續自言自語,他說,“我想我明天還是得到城裏去看看,那天京老爺子從台上栽下來,也不知現在怎麼樣了。如果他有什麼三長兩短,我們家朵雲的罪孽可就大了。”

聽到提及朵雲,福嬸回過神來,她點頭說:“去吧,是該去見見京老爺子了,你就代表咱們家朵雲,給京老爺子賠罪。如果京老爺子不肯原諒朵雲,你就給老爺子跪下,就說朵雲這孩子年紀還小,不懂事。”

“嗯。京老爺子要打要罰,我全擔下來。我現在真巴不得老爺子能打我一頓,這樣,我的心裏也能好受點。”

第二天,福伯真的進城了。離家之前,他想到關押朵雲的房裏去看看朵雲,再跟朵雲說幾句話,但是站在屋外好半天,他還是悻悻地轉身,黯然地離家而去。

到了海城,他站在京家老宅的外麵,幾乎已經認不出這裏就是京家老宅了。滿牆的大字報,大門也被打爛丟在一邊,從門洞裏望進去,滿目瘡痍,院子裏到處都是被打爛的物品。

福伯進入京家,京家所有的門窗洞開,卻沒有一個人在。

那一天,福伯在海城的街道上奔走,他拉住每一個路人詢問去哪裏可以找到京家的人。沒有人能告訴他,但他卻很快知道了京家人現在的處境。京老爺子一個月前便已死去,據說是在批鬥會現場,被一塊石頭砸中了太陽穴。京家的三個兒子現在全被關了起來,就連最小的兒子京柏年也不例外。

傍晚的時候,福伯失神落魄地離開海城。天已經晚了,回家的路還很漫長,但找不到京家的人,他一刻都不願呆在這城裏。城市讓他覺得陌生,城裏的人讓他覺得恐懼。

福伯走走歇歇,也不覺得累,也不覺得遠。反正有的是時間,再長的路也會走到終點。京家的變故讓福伯滿心都是愧疚,好像京家的厄運都是他們家朵雲的罪孽一般。

一百多公裏地,福伯整整走了一夜,天將薄暮之際,他看見遠方的村莊籠罩在一層輕柔的薄霧之中。他終於回到了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