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 / 3)

回家的第一件事,福伯便去關押朵雲的空房子裏,他要把京家發生的事都告訴女兒,企圖以此喚醒她變得冷酷的心。

房門虛掩讓他心裏有種不詳的預感,拉開門進去,看不到女兒,更是讓他大驚失色。自己才出門一天,莫非家裏也發生了什麼變故?

他嘴裏高叫著福嬸的名字,急步衝回自己住的房子。撞開房門,他恰好看到朵雲一把推開福嬸,正往門口衝來。看情形,是自己叫喊的聲音驚動了朵雲,她才飛快地推開福嬸想要逃走。

事情其實並不像福伯想的那樣複雜,他走後,福嬸獨自去看朵雲,告訴她福伯去了海城的事。這一天朵雲表現得異常安靜,福嬸走近她,替她梳洗她也不像以前那樣拚命掙紮。福嬸隻當是這些日子她心裏有了悔意,心裏頓時生出許多希望來。後來朵雲虛弱地說:“我想洗個澡了。”福嬸幾乎沒有過多考慮,便替朵雲打開了鎖鏈,去灶間燒了水,幫著女兒脫去衣服,細心地替她清洗。

洗完澡的朵去躺在床上一聲不吭,她太虛弱了,她需要休息。

朵雲在床上睡了一天一夜,這天早晨,她早早地穿衣起來,福嬸問她是不是肚子餓了,她盯著福嬸,忽然輕蔑地笑笑。她說:“從今天起,我再也不吃你們的飯了,我要和你們脫離父母關係,我要回海城去找我的戰友。”

福嬸大驚失色,沒想到女兒如此工與心計。她趁著福伯不在,騙自己替她開了鎖鏈。如今家裏隻剩下自己一個人,恐怕很難再留住她了。

朵雲眼見自由在向她招手,也不著急,她想就算福伯今天回來,那也得是晚上才能到家。但就在這時,外頭忽然響起福伯的聲音,朵雲大驚,正在思謀對策,福嬸不顧一切上前抱住了她。

朵雲奮力掙脫開母親,轉身就往外跑,但這時,福伯已經擋在了門口。

朵雲在房間裏四處轉了一圈,見無路可走,眼中又現出困獸般的絕望來。她喉嚨裏發出一連串嘶啞的低吼,順手綽起桌上簸箕裏的一把剪刀,向著福伯直衝過去。

福伯眼見女兒握著剪刀衝過來,滿眼都是無法言喻的仇恨,他的整個心在瞬間都冷了下來。女兒不僅不能悔悟,而且還變本加厲,拿著剪刀對準自己的親生父親。這樣的女兒真叫人寒心。

福伯已經不想動了,他想就讓女兒插死他好了,這樣,他就不用背負那麼深的罪孽了。但是剪刀刺到了跟前,他又想到,如果自己讓朵雲給刺死了,就沒人可以阻止她回海城,而她到了海城,一定又會做出許多不利於京家的事情來。要真這樣,他就算死,也不能抵消朵雲的罪孽。

福伯閃了閃身,便讓過了剪刀。他的手伸出去,準確地握住了朵雲的手腕。

“雲啊,刺死了你爹沒什麼關係,但你再不能回海城去害京家了。”

說話間,福伯又已是淚流滿麵。

沒有人可以確切知道那天早晨,父女倆之間的對恃究竟持續了多長時間。那個早晨在後來成為福伯的夢靨,他需要用一生來與之作抗爭。

朵雲所有的表情都凝固在臉上,那是一種莫大的痛苦與絕望。她所有的動作也在瞬間停止,生命的氣息飛快地從她身體裏溜走。

福伯隨即更加愕然地停止動作,他看到剪刀插在朵雲的胸膛上,朵雲新換上的衣服,前胸殷紅的範圍正在不斷擴散。

“福伯的女兒就這樣死了?”安曉惠緊張地抓住京舒的胳膊問。

京舒點頭:“當三叔跟我說起這件事的時候,我根本無法想象福伯福嬸當時心裏的感受。他們含辛茹苦養大的女兒就死在他們的麵前,女兒臨死時心裏對他們還充滿了仇恨。每個人的心裏都有自己的是否善惡觀念,福伯福嬸認為他們那樣做是在挽救女兒,但從朵雲的角度看,他們卻是在害她,她至死都不會原諒生養她的父母。”

“後來呢?後來福伯福嬸怎麼又到了海城,還在京家?”

“後來。”京舒沉吟了一下,“福伯福嬸真的是一對善良的夫婦,他們埋葬了女兒,一年過後,在還沒有消卻喪女之痛的時候,又惦記我們京家的事,福伯便又偷偷去了海城。這一次,他在海城找到了三叔。三叔那時,已經瘋了。”

成了瘋子的京柏年漸漸被人遺忘,在一些人眼中,他也失去了被批鬥的價值。於是,福伯便帶著京柏年回到了老家。

京柏年在福伯家一住就是三年,這三年,他每天雖然瘋瘋顛顛的,吃的是粗茶淡飯,但卻終能衣食無憂,平安度過。文革結束,京柏年被送進了醫院,京家重新崛起海城,出院後的京柏年第一件事,就是去接了福伯福嬸到京家。

那三年瘋瘋顛顛的日子留給京柏年的記憶實在不多,但福伯福嬸在其中卻占據了絕對的份量。京柏年把福伯福嬸接到海城來,其實是想替朵去給他們養老送終。可是沒想到,他自己卻再次病發,被送進了精神病院。

朵雲的故事是京柏年講給京舒聽的,京柏年的意思是要讓京舒充份尊重這一對善良的老人。所以,這些年,京舒也確實把福伯福嬸當成了長輩。現在,他把這故事說給安曉惠聽,是要讓她明白,福伯福嬸不是京家的下人,而是恩人。

12、福伯之死

這天夜裏,福伯又坐起來抽煙了。七十歲的人了要想再多活幾年,本不應該再抽煙,但是一個人醒在這夜裏,總得找點事做吧,要不,心裏空空落落的,那種滋味,簡直比死了還難受。

何況,現在福伯還麵對著牆上的一幅畫。像極了女兒的一幅畫。

今天傍晚,福伯看見福嬸拉著安曉惠的手,倆人又坐在回廊下的長石椅上絮絮叨叨地說著些什麼,後來,福伯再看到安曉惠時,見她的腕上多了一隻青玉的鐲子。那鐲子讓福伯激動起來,眼前漸漸變得渾濁。那是女兒的鐲子,現在福嬸把它送給了安曉惠。這是福嬸把安曉惠當作了女兒,但另一方麵,也顯露了福嬸對女兒的思念之情。

福伯跟福嬸大限之期都已不遠,雖說京家的人這些年對他們不薄,但總不能到他們死後,讓京家的人給他們送終吧。按照老家的習俗,替亡者下葬之前,需要亡者的子女來摔老盆。現在,他們連摔老盆的人都沒有了。

這一切,都是誰的過錯呢?

福伯想到是自己親手殺死了女兒,身體忍不住瑟瑟抖個不停。這麼些年過去了,原來他內心深處仍然沒有原諒自己。女兒的過錯在這時已經變得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她先於父母而故去,留下一對老人,痛苦地在餘生裏掙紮。

這天夜裏,連月光都變得有了溫度。福伯從有空調的房間裏走到庭院中,身上立刻溢出一層微汗。他抬頭看看天,月亮變成了暗紅色,似乎它也耐不住高溫而要燃燒起來。古語說天有異象人間必有大事發生,這年夏天這麼熱,莫非真的是老天要降災難下來?

福伯坐在回廊下的石椅上,忍不住長籲短歎。

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了點聲音,不很真切,但卻讓福伯的整個心都揪了起來。聲音來自一株梔子花樹的後麵,那株梔子花樹還是福伯初來京家那年從老家帶來的,十幾年過去了,它枝繁味茂,每年夏天,都會生出數以百計的白色花朵,那時滿院都是梔子花的清香,福伯聞著,便感覺自己又回到了老家一般。

現在,暗紅色月光下,梔子花樹後麵影影綽綽有東西在移動,福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他還是站起來,慢慢沿著青石鋪就的小徑往那株梔子花樹後麵去。

院裏的植物在白天被陽光烤得焉了,隻有深夜才能煥發一些生機。那種綠色的味道和生長的氣息,讓福伯緊張的心情稍稍得到些舒緩。已經是七十歲的人了,生活裏的風風雨雨見得多了,還有什麼事能讓他感到慌張呢?

梔子花樹就在眼前,它濃密的枝葉讓福伯看不清背後有些什麼。福伯在花前站了站,正要往樹後麵轉,忽然,他耳中又聽到了些聲音,而且,聲音就發自梔子花樹的後麵。

那聲音這回他聽清了,像是金屬碰撞發出的聲。

福伯的心揪了起來,他還無法猜出那究竟是種什麼聲音,但莫名的,一些恐懼瞬間在他身體裏奔湧。恐懼之中還夾雜著些痛,福伯的心痛得開始抽搐起來。

但他還是堅持轉到了樹的後麵。

月光下,他看到了一個蓬頭垢麵的女孩。

那女孩已不知多少日子沒梳洗了,臉龐上積滿了汙漬,頭發亂七八糟地糾結在一塊兒,有的地方已經結了斑。她身上的衣服,是現在已沒多少人穿的綠軍裝,此時亦是沾滿了泥巴與水漬,還破了好幾個地方。更讓人觸目驚心的是,女孩赤著雙腳,腳脖子上係著一條圓環鐵鏈。鐵鏈很長,不知道另一頭係在什麼地方。被鐵鏈拴住的女孩一動不動地凝望著福伯,好象她已這樣一來等待了很久。

福伯眼前一黑,需要費力抑製自己的情緒。他隻覺一股熱流飛快地溢到腦海裏,全身變得躁熱難當,耳邊亦同時響起轟然巨響。

眼前的女孩,赫然正是他死去多年的女兒朵雲。

窗外飄過一朵雲。

福伯至今還記得那朵雲的樣子,軟綿綿雪白雪白的,像是一大塊棉花糖。

有一朵梔子花在夜裏調謝了,它輕飄飄地從福伯的眼前落過,落在朵雲的腳下。朵雲的頭抬了抬,讓福伯可以更清晰地看清她眼裏的仇恨。

“放我出去,我要回海城,去找我的戰友。”她說。

福伯疑惑了,他想告訴女兒,現在她就在海城裏,過了這麼多年,海城裏已經沒有她的戰友了。但是,這些話湧到嘴邊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他想到,為什麼女兒的模樣和記憶裏的一模一樣呢,難道這麼些年,她一點都沒有變老麼?

“打開鎖鏈,放我出去,我恨死了你們,下輩子就算做豬做狗,也絕不再做你們的女兒!”朵雲聲嘶力竭地叫。

“雲啊,真的是你嗎?”福伯把所有的思緒都拋開了,他眼中的淚一顆接著一顆往下落,“雲啊,你回來了,你可想死我跟你媽了。”

“放我出去!”朵雲依然在重複著這句話。

“好好好,我這就給你打開鎖鏈,隻要你能回來,不管你變成了什麼樣,我們都聽你的。你是我的女兒,現在就算你讓我死,我也會毫不猶豫答應你。”

福伯不知從哪兒摸出把鑰匙,居然很輕易地就打開了朵雲腳上的鎖鏈。他哆哆嗦嗦地把鎖鏈移開,抬頭的時候,看到女兒已經站了起來,好像要往哪裏去的樣子,隻留給他一個背影。

“女兒,不要離開我們,我們什麼事都依著你,隻要你能留下。”

“什麼事都依著我,你說的是真的嗎?”朵雲的聲音恢複了正常,正是福伯印象中那個乖女兒的聲音。

“是的是的,我保證什麼都依著你,你不知道這麼些年,我跟你媽是怎麼過來的,如果能再給我們一次機會,我們寧願自己去死,也不願再看你受到一點傷害。”

“爹,你在騙我,我可不想上你的當。”

“我沒有,女兒,我怎麼會騙你呢?你留下來吧,我們一家人明天就回老家去,一家人團團圓圓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雲啊,我們已經沒多少日子可活了,隻要那樣的日子能過上一天,我們就算明天就閉上眼睛,也瞑目了。”

福伯聲淚俱下,耳中卻忽地響起朵雲的笑聲。那笑聲實在太張揚了些,聽起來根本不像一個女孩子發出來的。

“哈哈哈哈……”

聲音在夜色裏飄蕩,讓福伯身上驟起一陣痙攣。在笑聲裏,他看到女兒身子慢慢向前走了,他想站起來去追,但雙腿軟綿綿的沒一絲力氣。

朵雲就在他的視線裏轉到梔子花樹的後麵,沒了聲息。

“雲啊,你不要走,雲哎,你留下來……”福伯哭號著。

他拚命掙紮,終於晃晃悠悠地站立起來。

他就算拚了性命,也要去追女兒回來。他已經失去過一回女兒了,這一回,無論如何,他都不能再失去她。

轉過梔子花樹,朵雲赫然就站立在花旁。原來適才她並沒有真的離開,在她心裏,是否已經感知了福伯對她的召喚?

福伯喜極而泣:“雲啊,你沒走真是太好了,你這就跟我回去見你娘去。”

朵雲還是背對著福伯,不說話,卻在劇烈地喘息,背部起伏,好像內心也頗不平靜。

“雲啊,女兒啊,爹以前對不住你,你就原諒了爹吧。”福伯哭道,“女兒,你轉過身來,讓爹再好好看看你,這麼多年了,你是怎麼過來的?”

“哈哈哈哈!”朵雲又發出一陣狂笑,她驀然轉身,逼視著福伯。福伯驚得呆了,身子下意識地向退去。

他看到女兒眼睛鼻子五官之內,都有血流出。

他還看到女兒的胸前,赫然插著一把剪刀。

“是你殺了我!是你殺了我!”朵雲大聲地尖叫。

“女兒,千錯萬錯都是爹的錯,你就原諒了爹吧。”福伯痛苦地道。

“爹,你真的後悔了嗎?”

“我悔呀,我真恨不得當年死去的是我。”

“那你過來幫我把剪刀拔出來好嗎?”朵雲聲音又變得柔柔的了,像一個撒嬌的小女孩。

“好的好的,我這就幫你拔出來。”福伯忙不迭地道。從女兒的語氣中,他聽出了很多的希望,他的眼前,又油然生出幅一家人和和美美過日子的場景。

他想快點走到女兒跟前,但偏偏腳下沒有多少力氣,隻能一步步踱過去。這期間,他看到女兒神情變得柔和了,隻是五官中流出來的血,讓她看起來仍然猙獰可怖。

福伯走到了朵雲的身邊,幾乎沒費什麼力氣,伸手便拔出了女兒胸前的剪刀。

他想扔了那把帶血的剪刀,但剪刀卻粘在他身上。

朵雲忽然叫了聲“爹”,福伯抬眼望去,那邊的朵雲已經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一股大力傳來,那剪刀便齊根送進了福伯的胸膛。

福伯吃驚地盯著女兒,想說些什麼,嘴裏湧進一股腥鹹的味道,喉頭發熱,血終於順著嘴角流了出來。這時候,福伯從朵雲眼裏看到了些驚懼,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害怕父母的責罵,於是,福伯想寬慰女兒幾句,因為說不出話來,他的眼神變得出奇的溫和。

但這份溫柔隨即變作了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

他麵前的女兒身子在一點點地變矮,最後一直縮到了了他的胸前位置,模樣也奇異地發生了變化。轉瞬之間,站在福伯身前的已是一個不著寸縷,頭大如鬥的小孩來。

小孩的皮膚白得出奇,膚色仿若透明的一般,月光下可以看見皮膚下的根根血管。小孩削瘦的身子上麵,頂著一個碩大的腦袋。腦袋呈倒三角形,五官隻生在下麵倒三角的尖上,眉毛之上的額頭部分,像頂著一個熟透了的西瓜,簡直能把整個身子都罩在下麵。

此刻,那小孩拍著手嘻嘻笑著,嘴裏念叨一首福伯小時候就聽過的童謠:

大頭大頭,下雨不愁。

你有雨傘,我有大頭。

福伯倒下時,臨死前眼睛裏還飽含驚懼。

福伯生於一九三四年,去世於二零零四年,享年七十歲整。在辦理福伯喪事時,京舒忽然想到再過一個月,就是福伯七十壽辰。

福伯去世當夜,精神病院中的京柏年半夜忽然醒來,在屋內發瘋樣來回走動,嘴裏不停喃喃念叨著什麼。醫院的護士找來了醫生,大家合力將他按倒在床上時,在場的所有人都看到他渾濁的眼中,有兩滴淚正緩緩地滲出。

福伯的死因還在調查之中,負責該案的警察簡直傷透了腦筋。

根據驗屍報告,福伯死亡時間是當天淩晨三點鍾左右,那時,他與福嬸睡在一張床上,福嬸絲毫回憶不起來那時感覺有什麼異樣。她那夜睡得很死,直到早晨五點半才醒來。夏季天亮得早,五點半的時候,外麵天色已是一片青白。福嬸醒來時覺得有些異常,她的身體粘乎乎的,好像夜裏出了不少汗。但再多的汗也不會這麼粘稠,再說,房間裏有空調,她睡覺時從來沒有出過汗。

她伸手摸了摸床,舉到眼前,那殷紅的血讓她驚叫起來。

睡在她身邊的福伯對她的驚叫恍然不覺,福嬸抑住內心的恐懼推了推福伯,並順手掀開他身上蓋的薄毯。福伯的胸前,插著一把黑色的剪刀。

福伯不可能是自殺,自殺者的眼中不會有那麼多的恐懼。

那把插在福伯胸口的剪刀上隻有福伯與福嬸的指紋,剪刀本來就是福嬸的物品,有她指紋本不奇怪。房間裏也沒有提取到有外人進入的證據,這樣,根據偵破學,福嬸應該首先成為警察的懷疑對象。

但是,京家的人無比堅定地保證,福嬸絕不可能是殺害福伯的凶手,而且,經過調查,警察也找不出任何福嬸殺害福伯的理由,並且,福嬸在案發當天中午便被送進了醫院。醫生診斷結果為受刺激太深,引發了一些常見的老人病,病人需要長期臥床靜養。

福嬸已經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看著她,誰都不會懷疑她大限之期將近。這樣一個老人,怎麼會是凶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