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運動著的,聲響著的,光明的外麵的世界,大部分由了聲音的形式刺人這盲童的腦筋裏,由了這種形式他建設起他的人生觀,那是他所永遠不能看到的。用心諦聽變成他麵上固定的表情了。他走路時雙眉緊蹙而且側著他的頭,他的美麗的雖是不動的睛睛使他的容貌不免嚴肅與黯淡,他是總有一種說不出的動人的與可憐的樣子存在那裏。
第四節
時間流轉著。盲童生命中的第二個冬天過去了。雪從田裏逃去了,細流,那春天的報告者,在他們小的石床上奏著甜蜜的音樂。
在室內過了一個很長的冬天,畢立克的身體與精神都受了損失;他是當日子變成一天一天長,雙層的窗格從窗上拿去,快樂的春光從南方來的時候,他的精神增加了,他的健康也進步了。太陽光很光耀地窺進這孩子的遊玩室,把室內充滿了光明。金鋼石般的露珠輕輕地從樹頂落到地上;草原脫掉了它們冬天的布片穿上畢立克神經戰栗地抱住他的母親,她的前指緊握在他的小手中間。他是一時的興奮與野景的美麗使她暫時忘記了這孩子惑亂的記號。如其她對他一望,她就可以看到他已經失神的表情吧。
他的失明了的,張大了的眼睛用了一種不可言說的奇異望著太陽,他張開了嘴唇吞咽著清鮮的空氣像一個困乏了的竟走者。他的麵上起初現出一種急驟的快感,然後現出惶惑,最後乃現出一種近於恐怖的某種表情。
走到了山頂,三人就在草地上坐下。當鮑爾斯奇夫人把孩子抱起使他坐得更其舒服一點時,他拚命抓著他母親的衣服似乎他恐怕腳下的土地就要滑去的一樣。他是母親因為默想著她前麵的美景,所以還沒有注意到這孩子亂動的記號。
這是正午。太陽慢慢地在青天中運行著。在山腳下流著泛漲的河流。冰已經破裂了,急驟的河水中浮沉著的許多冰塊也在正午的熱光中融解了。在水漬的草原上的水造成像鏡子一樣的湖麵,上麵反映出輕軟的浮雲,它也和急流中的小冰片一樣很快地消滅了。有時候一陣風吹到這草原上把湖麵蓋滿了波紋,他們在太陽光中閃耀像融解了的銀子。河的對麵浮泛著透明的密霧,像顫動著的白色的麵幕遮蓋著圍繞天際的黑鬆樹。這似乎是地球的快樂的歎息並且從他的廣大的胸懷裏升起了感恩節的牲祭的煙。
這風景像預備大開光榮的筵宴的大廟一樣。他是在盲童看來,這不過是在他周圍運動著與哀號著的深厚無邊的黑暗,它從各方麵刺激著他的靈魂,它用新的與不可知的感覺顫動著他,使他的心發生了不可言說的思想。他本能地舉起他的麵對著太陽,陽光溫暖著他的精致的皮膚,他似乎知道它是一切東西傾向著的一點。
他是深藍的天,清朗的空氣與廣大的地平線在他是沒有存在的。
他隻曉得有某種暖的東西,某種差不多是堅硬的東西,很溫暖地撫弄著他的麵頰。後來這種撫弄被某種冷的,清鮮與活潑的——某種運動著的東西掃除去了,在這一刹那溫暖不過是一種記憶罷了!在家裏的時候畢立克一個人自由來去已經慣了,他知道在他周圍的是空虛。他是現在他似乎覺到有某種奇怪的東西的波浪不斷地使空氣時冷時熱,並且那一種銳利的快感使他陶醉了。那扇著他的麵頰的風在他的耳邊吹噓著,並且壓迫著他的麵,他的頸與他的全身體,似乎要把他連腳舉起來拋到空間去的樣子。這種在他的四周流動著的神秘的力,波動的浪,更夾雜著千百種不同的聲音。忽而飛翔於空間的百靈鳥的鳴聲,忽而嫩葉的柔軟的沙沙之聲,忽而有波浪的河水的流動的音樂。麻雀在上麵飛過,蒼蠅在他的四周嗡嗡叫著,並且耕田者冗長抑鬱的哼聲,像在遠地裏催促著他的馬的樣子的,也可以隱隱約約地聽到。
這孩子不能夠在這種混亂的聲音中間找出條理;他也不能依照透視把他們連合起來或是把他們與一定的觀念結合起來。他們,柔軟的與模糊的,低的與高的,和順的與強亂的,有時候分別著,有時候很不和合地群集著衝到他黑暗的小腦中間。風在他耳內吹噓著,一點高一點終把一切弱小的聲音都溺斃了。
後來它又銷沉下去了。這在畢立克,似乎它們所代表的世界是銷沉而又死滅像昔日的記憶一樣的。還很柔弱的他的心,受著這樣多的新鮮印象的壓迫,不免有些受不住了。暫時他還和他們掙紮著;他是這種工作是出於他的能力之外的。從四周黑暗中來的聲音,一時高升,一時低落,一時又和隔河田間人聲混合著,淹沒他的靈魂像泛濫時的洪水。
忽然間來了一種深沉的靜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