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熟悉的陌生人(2)(2 / 2)

我猜測這些人們爭相獨立的解散口令隻是一種情緒,隻是情緒之下的辭不達意,不必過於認真地對待——這種連自由派主將哈耶克也力圖避開的“原子”個人主義並不讓我失望,我失望的隻是這些人如果不借助一些花哨修辭,常常在三句話以後就沒法往下說——而我一次次等待著他們的下回分解。作家要寫真實,寫個人,寫欲望,這都很對,但有一個也許很傻的問題:寫哪一種欲望?哪一種欲望才算得上真實和個人?才算得上毫無社會汙染的絕對天然?這種態度,起碼無法區分原始人亂倫而文明人敬親的欲望,無法區分唐代人樂肥而宋代人好瘦的欲望,無法區分有些人吸毒而有些人品茗的欲望,無法區分有些人田園漁樵而有些人功名將相的欲望。所有這些區別是與生倶來的生物本能,還是文化訓練和社會塑造的結果?

在另一方麵,個人的千差萬別,可以證明權威專製的不合法,卻不能證明人的社會性是一種虛構,不能證明這些差別是取決於基因或天意的某種神物。因為這些差別不是整體解散的結果,恰恰相反,是整體組合的產物,是整體充滿著活力的證明。任何物質在非組織狀態下隻可能鬆散、勻質、彼此雷同、整齊劃一,如同月球表麵的景觀,而生物多樣性正好是它們被組織在某個統一係統裏的特征,是諸多個體互相滋養、互相激發、互相支撐、互相塑造的水到渠成。事實上,對個人差別的尊重和保護,不是一個人在月球上的自我折騰,恰恰相反,它明白無誤地受動於社會並且反過來參與社會。在這個意義上,整體性意味著個人活在整體之中,不僅表現為旗幟、口令以及隊列,更重要的,它隻有通過造就個體差異才得以體現;個別性則意味著整體活在個人之中,不僅表現為有些人的遺世獨立,悲淚獨飲,玄機獨悟(包括觸摸自己的皮囊對社會概念百般迷惑),更重要的,它的豐富內涵隻有隨著人們從中破譯出種種社會密碼,才可能一步步相對顯現。在那個時候,作為棋盤上的一枚棋子,“我”是這一個馬而不是那一個象的建製化過程,才可以被真正地談論,而不是自戀者的神話。

葡萄牙詩人佩索阿差不多是一位個人主義者。他是裏斯本的一個小職員,終身孤絕和木訥,甚至不願意外出旅遊,用他的話來說,“不動的旅遊”,即躺在椅子裏麵向夕陽的幻想,對於他來說已經足夠。他在半個世紀以前去世,生前寫過一些詩歌和散文。但他最重要的作品直到八十年代才被歐洲人發現,並且引起關注和熱烈的討論。

他對群體行動充滿著懷疑,曾在《惶然錄》裏說革命者和改革者都犯了一個同樣的錯誤。他們缺乏力量來主宰和改變自己對待生活的態度——這是他們的一切,或者缺乏力量來主宰和改變他們自己的生命存在——這幾乎是他們的一切。他們逃避到改變他人和外部世界的向往中去。“如果一個人真正敏感而且有真正的理由,感到要關切世界的邪惡和非義,那麼他自然要在這些東西最先顯現並且最接近根源的地方,來尋求對它們的糾正,這個地方就是他自己的存在。”

用中國的話來說,他似乎注重獨善而輕忽兼利,在今人看來似不無偏見。我翻譯的時候差一點想把這一段話漏掉,以防這種看法對中國的改革緊迫性給予抹殺,對中國眾多改革者有所傷害。我最終沒有那樣做,不僅僅是尊重原作,而且因為文字刪除並不意味著問題的消失。他的憂慮其實也是狄更斯、雨果、托爾斯泰、薩特、魯迅等等有識之士的一貫憂慮。他們總是在維新、造反、政變、革命那裏看到肮髒浮渣,字裏行間難免一聲歎息。很自然,在某些人眼裏,他們如果不是天真的理想主義者,就是階級覺悟或者民族覺悟不夠高的個人主義者,是一些站在時代之外的可笑書生。連魯迅也被很多左派的“奴隸總管”們鞭打,是眾所周知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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