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頭有何士光最近著《如是我聞》一書,則從個體生命狀態的體驗,對這種佛道合流做出了新的闡釋。他是從氣功入手的,一開始更多地與道術相關涉。在經曆四年多艱難的身體力行之後,何士光由身而心,由命而性,體悟到氣功的最高境界是獲得天人合一的“大我”,是真誠人生的尋常實踐。在他看來,練功的目的決不僅僅在於俗用,不在於祛病延壽更不在於獲得什麼特異的神通,其出發點和歸宿恰恰是要排除物欲的執念,獲得心靈的清靜妙明。練功的過程也無須特別倚重儀規,更重要的是,心浮自然氣躁,心平才能氣和,氣功其實隻是一點意念而巳,其他做派,充其量隻是一線輔助性程序,其實用不著那麼重濁和繁瑣。有經驗的練功師說,煉氣不如平心。意就是氣,氣就是意,佛以意為中心,道以氣為中心。以“靜慮”的辦法來修習,是佛家的禪法;而以“煉氣”的辦法來修習,是道家的丹法。
追尋前人由丹通禪的思路,何士光特別推崇東漢時期魏伯陽的《周易參同契》。老子是不曾談氣脈的。老子的一些後繼者重術而輕道,把道家思想中“術”的一麵予以民間化和世俗化的強化,發展成為一些實用的丹術、醫術、占術、風水術等等,於漢魏年間蔚為風尚,被不少後人痛惜為舍本求末。針對當時的煉丹熱,魏伯陽說雜性不同類,安肯合體居?並斥之為“欲黯反成癡”的勾當。他的《周易參同契》有決定意義地引導了煉丹的向內轉,力倡煉內丹,改物治為心治,改求藥為求道。唐以後的道家主流也依循這一路線,普遍流行“煉精化氣,煉氣化神,煉神化虛”乃至“煉虛合道”的修習步驟,最終與禪宗的“明心見性”主張殊途而同歸。
身功的問題,終究也是個心境的問題;物質的問題,終究也是個精神的問題。這種身心統一觀,強調生理與心理互協,健身與煉心相濟,對比西方純物質性的解剖學和體育理論,豈不是更為洞明的一種特別衛生法?在東土高人看來,練得渾身肌肉疙瘩去競技場上奪金牌,不過是小孩子們貪玩的把戲罷了,何足“道”哉。
每一種哲學,都有術和道、或說用和體兩個方麵。
佛家重道,但並不是完全排斥術。佛家雖然幾乎不言氣脈,但三身四智五眼六通之類的概念,並不鮮見。“輕安”等等氣功現象,也一直是神秘佛門內常有的事跡。尤其是密宗,重“脈氣明點”的修習,其身功、儀軌、法器、咒訣以及灌頂一類節目,鋪陳繁複,次第森嚴,很容易使人聯想起道士們的作風和做法。雙身修法的原理,也與道家的房中術也不無暗契。英人李約瑟先生就曾經斷言乍視之下,密宗似乎是從印度輸入中國的,但仔細探究萁(形成)時間,倒使我們認為,至少可能是全部東西都是道教的。
術易於傳授,也較能得到俗眾的歡迎。中國似乎是比較講實際求實惠的民族,除了極少數認真得有點呆氣的人,一般人對於形而上地窮究天理和人心,不怎麼打得起精神,沒有多少興趣。據說中國一直缺少嚴格意義上的宗教精神,據說中國雖有過四大發明的偉績,但數理邏輯思維長期處於幼稚狀態,都離不開這種易於滿足於實用的特性。種種學問通常的命運是這樣,如果沒有被冷落於破敗學館,就要被功利主義地來一番改造,其術用的一麵被社會放大和爭相仿冒,成為各種暢銷城鄉的實用手冊。儒家,佛家,道家,基督教,馬克思主義,自由主義,現代主義或綠色思潮……差不多都麵臨過或正在麵臨這種命運,一不小心,就隻剩下莊嚴光環下的一副俗相。在很多人眼裏,各種主義,隻是謀利或政爭的工具;各位學祖,也是些財神菩薩或送子娘娘,可以當福利總管一類角色客氣對待。